序章:将星殒落“我们前面的抹昔公路是最后一道难关,奋勇前进就是生存,胆怯不前必遭灭亡。我们离祖国越来越近了,大家一定要坚定信心,加快行军速度,趁敌人立足未稳,从南坎与八莫之间快速穿插过去,进入大森林,有利于我师。我已电请宋长官,派国军预备二师过怒江翻越高黎贡山前来接应我们二百师回国。各位回去,请向士兵们转达我戴安澜一句话:振作精神,不畏艰险,大步前进,敌人并不可怕,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戴安澜师长是二百师的精神领袖,他在向昔抹公路进发途中召集营以上军官作战前动员的一番话,荡涤了二百师官兵中的消极情绪,部队士气大振,全师誓死突破横陈在官兵们面前的最后一道生死线。
缅北重镇腊戍被日军56师团攻占后,远征军赖以归国的滇缅公路被敌人切断了。日军又派出快速部队前指曼得勒东北,与皎克西北线上的55师团共同对远征军形成夹击之势。因而二百师北撤归国到了最后的封锁线,只有突破日军封锁线进入缅北丛林里,才有归国之路。
为了突破日军封锁线,戴安澜师长作了周密布署。他决定再次分兵行动,以600团为左翼,599团为右冀,中路为598团和师直机关。
师直机关包括师部医院、通讯班、文秘班和文工团,约有300名女兵。约定突破日军封锁线后在郎科会合。
白天,部队冒着似火的骄阳向抹昔公路行进,在耀眼的阳光下望去,蓝天幽远,山峦叠翠,恰似一幅优美的山水画,可如今那优美的画中隐藏着不知数目的日军,画中隐伏着杀机,是二百师官兵非过不可的生死线。
戴安澜师长和周参谋长随中路军行动,突破点选择在一道低冈下的公路,公路对面就是茂密的森林,有利于部队隐蔽和前进。
天黑入夜之后,一声令下,隐伏在山林中的官兵猛虎出山一般鱼跃而起,向着抹昔公路扑去。用不到一个小时,全师官兵就消失在了漆黑的森林里,大队人马行过得十分顺利。
在向郎科进发的途中,戴安澜师长与郑团长乘马执僵并行,郑团长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说:“师座,到了郎科,可以睡个好觉了吧?”
“是呀,前些日子官兵们够苦了,突破日军封锁线,总算可以靠近家门口了!”
“师座,要说苦,你比谁都苦!”
“苦算得什么!当此国家民族危难之际,我辈应作孤臣之想。身为军人,只要能随时以身报国,就能在任何困境中都不怨天,不尤人,不消极,不悲观!”
戴安澜师长话音未落,忽闻身后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他勒住坐骑大白马驻足回首探望,可是官兵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少顷,周参谋长乘马急驰而来,向戴安澜师长报告:“师座,600团刚越过公路,就遭到了日军伏击,只有一营杨营长带领部分弟兄突围出来了!”
“参谋长,把杨营长找来,报告情况!”戴师长说。
杨营长满脸血渍,急急忙忙跑到戴安澜师长跟前,行个军礼后报告:“师座,我们遭到日军伏击,刘团长率领侦察排尖兵前进侦察敌情,森林里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600团中了敌军的埋伏,被困住了!”
“刘团长在哪里?”戴安澜师长问道。
“师座,都打散了,树林里很黑,不知刘团长在哪里!”杨营长回答。
“跟我来,救出刘团长和弟兄们!”
戴安澜师长把军帽一摘,策马向着来路奔去,救援部下弟兄们,他毫不犹豫。
郑团长见此情状,急忙吩咐传令兵:“快,命令各营火速跟进。通知电台,师座命令柳团务必火速前往营救刘团!”
因为中了日军的埋伏,二百师打响了北撤以来最惨烈的战斗,那是一场完全失控的大混战。
夜色浓厚,林间漆黑一片,无论是指挥有方的军官,骁勇善战的骑兵,还是优秀的狙击手,都发挥不了各自的优势,只能各自为战,全凭个人的智勇奋力拼杀。
流弹如雨,火光冲天,森林里到处是枪声、爆炸声、怒喝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和战马的嘶鸣。
混战一直持续到东方透亮,日军才退却了,高副师长和周参谋长率残部撤到郎科,可是两人都找不到戴安澜师长。
“我最后看到到师长时,只见他挺身马背,用手枪向敌人射击,流弹蝗虫般在他周围飞来飞去,惊得我向师长急奔过去,可是到了跟前又不见了师长的身影。”周参谋长紧张地说。
“敌人有备而来,估计不会撤远!”高副师长说。
“高副师长,就是冒死也得去找戴师长,兵不可一日无将呀!”
“参谋长,你带几个弟兄去找师长,我在郎科收集归来的弟兄们。你们快去快回,若是让敌人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剩下的这点人马只怕也难保呀!”
“是。弟兄们,跟我走!”
周参谋长跨上战马,率领七、八个士兵扬鞭策马奔上小道,不一会儿就消逝在了熹微晨光照得朦胧透亮的山林中。
重返战场,所见是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血肉模糊的尸体,四肢不全的残骸,遍地凝固了的殷红的血,狼藉四野的军械装备,令人有泪无声。
周参谋长率领士兵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始终没有发现戴安澜师长。
周参谋长害怕耽误了大部队行动,无可奈何地欲言放弃寻找了,忽然一个士兵恍眼看到草丛里躺着的戴安澜师长,惊惶地喊道:“参谋长,快看,那是不是师座?”
周参谋长纵马走近一看,果然是戴安澜师长。他飞行下马,扶起戴安澜师长一看,戴安澜师长胸膛腹部全是紫黑色的血迹。
周参谋长轻声呼唤,戴安澜师长始终没能睁开眼睛。
周参谋长与士兵们把戴安澜师长抬到郎科小街上,焦急盼望的官兵们,看到满身是血的戴安澜师长,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随即响起一片哀泣声。
高副师长跑过来,简要问明了情况,转身对跪地的官兵们说道:“师长不过是受了点伤,干嘛嚎起丧来,都给我站起来,不许哭,师长不想看到哭泣的官兵!”
高副师长急命王医官为戴安澜师长检查伤情。
王医官立刻过到了认真检查,报告说:“戴师长胸腔和小腹各中了一颗机枪子弹,幸好没有伤及心脏。不过,伤口还在出血,而我们的止血药非常有限了!”
“有少用多少,一定要救活戴师长!”高副师长命令道。
这时候,戴安澜师长嘴唇翕动了几下,以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参谋长,各团的弟兄都汇合啦?”
周参谋长躬身附在戴安澜师长耳边轻声回答:“师座放心,各团弟兄们陆续汇合了,我们在郎科街子,暂时不会受到敌人的攻击!”
“师直的女兵们都到齐了吗?”戴安澜师长气息奄奄地说。
“女兵们大半都到了,我已派出一个小队精干的弟兄去寻找失散的女兵!”
周参谋长不得不向戴安澜师长撒谎,其实,师直机关三百多名女兵,到达郎科的不过二十人。全师八千多官兵,此时汇合在郎科的也不过两千人。
“林芳护士长到了吗?”
戴安澜师长的话音愈来愈低沉,周参谋长都快要听不分明了。
“林护士长走散了,高排长率领几个弟兄到森林去寻找,相信一定能找到!”
戴安澜师长昏迷过去了,也许他再没有听到周参谋长的声音,但是戴安澜师长身边的战友们能听到他在迷糊中发出的低沉的犹如呓语般的声音:“回家、回家、回家,进攻、进攻、进攻……”
第一章梦断丛林深夜,林芳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她随戴安澜师长乘坐吉普车回到了祖国,沿途经过腾冲、保山和大理,受到了祖国亲人们的热烈欢迎,人们挥舞着小彩旗高呼口号,欢迎远征军将士胜利归国。
戴师长身着一身笔挺的将官服站立车上,微笑着向人群挥手致意。
吉普车驶入林芳的家乡昆明,行至金马碧鸡坊,戴师长对林芳说,你还不去看看你的母亲?
林芳顾不得多想,一溜烟跑到翠湖边上,母亲正在翠湖边等着她呢!母亲说:芳芳,戴师长呢,他怎么不来?
林芳说:娘,你怎会认识戴师长,他正忙呢,怎顾得来看你?
母亲嘴角一撇,指着林芳的身后说:戴将军谁人不识,芳儿,你骗人,喏,戴将军不是来了吗?
林芳回头望去,果然是戴师长骑着他的那匹白马,在一阵轻柔的马蹄声中疾速奔来,黑色的斗篷随风飘动,俨然一个灵动的骑士,他亲切地呐喊一声:母亲好,祝你健康长寿!说完,只见一道白光闪过,连人带马就消逝在了夜空中,仿佛化成了蔚蓝色天幕下一颗明亮的星星。
林芳看不见了戴师长在星空中的身影,发出一声惊叫:“戴师长——”
林芳惊醒过来,才明白自己身在缅北的丛林里,夜空中下弦月如一弯钩镰,照得林间幽暗微明,依稀朦胧,夜空中那闪烁的星星,林芳觉得仿佛是祖国亲人们期盼的点点目光。
林芳背依一棵大树坐着,她的身旁依偎着她的四个姐妹。
“护士长,你醒啦,你做恶梦了呀?”王秀君轻声问道。这个南京姑娘是师部文工团员,人长得漂亮,性格活泼开朗。“林姐姐的叫声很凄惨,很碜人啊!”
“我是做梦了,但不是恶梦,是美梦!”林芳揉一揉眼睛说。“我在梦中跟随戴师长乘着吉普车回到了昆明,在翠湖边看见了我的母亲。可是,戴师长骑着白马奔到翠湖边时,忽然化作一道白光消逝在了夜空中,我很伤心,我大声呼唤戴师长,但戴师长没有回应……”
“林芳姐,你梦见戴师长骑着白马奔向了星空,莫非……”杨丽娅是四川姑娘,她说话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她年纪最小,是个温柔多情的姑娘,有几分美丽,就有几分娇气。她觉得林芳护士长梦见戴师长骑着他的大白马升天了,不是好兆头,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她不敢说出莫非戴师长牺牲的的话,转而望着星空又说。“姐姐们,瞧瞧,天上的哪一颗星星是戴师长?”
“最亮的那颗就是戴师长!”尹海春昂面望着星空说话,她是师部翻译,戴副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惹人疼爱。“我们上海人,不相信迷信,也相信好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可是,姐妹们,戴师长哪会死呀,说不得啊!”
“我们湖南人,更相信好人去世后能化作天上的星星!”湖南姑娘张莎望着夜空说。“我们戴师长本来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林芳姐做梦看见戴师长,说明师长在找我们,姐妹们,别难过。戴师长率领我们冲过了日军的封锁线,我们打散了,现在我们五姐妹又聚在了一起,我们很幸运。可是我们不知道现在的地方是哪里,我们该怎么办呀?护士长姐姐,你是我们的大姐,也是我们的长官,你带我们走吧,我们跟着你回家,云南人应该很会走山路嘛!”
“我们是在缅北的丛林里,我们只有向着东方走,走出丛林,就能看见祖国的河山!”林芳有些疲惫,振作一下自己认真地说。“此处不能乆留,也许日本兵正在搜寻我们呢。歇息了一会,我们该上路了。前方纵是千难万险,我们也要闯过去!”
“我真想家,真想躺在妈妈的怀里睡一觉!”杨丽娅说。
“丽娅,我的小老妹,还不满十九岁,就成了远征军女战士,是幸福,还是可怜呢!”王秀君有些伤感地说。“丽娅是个小美人,折磨成这个样子,真的可怜了!”
“林芳姐,我们会不会在深山老林里饿死呀?”杨丽娅望着林芳问道。
“我们是远征军战士,我们手中有枪,我们怎会饿死?若是碰上日本鬼子,我们还要继续战斗!”林芳站起身,背好冲锋枪,说。“听,远处还有枪炮声,我们的战友还在与敌人战斗!背好枪,走吧,姐妹们,我们要战斗下去。妈妈等着我们,你们一定想妈妈吧,想想就要见到妈妈了,大家就来精神啦!”
“我打头,我们湖南妹子胆子大,我带路!”张莎挎上枪,走在前面说。“日本人切断了我们回家的大路,但丛林里到处是我们的路!”
日军攻占腊戍后,切断了中国远征军回国的主要通道滇缅公路,中英联军曼德勒会战破产,远征军陷入无可挽回的总溃败局面,西路军向印度方向退却,东路军败局已定。二百师戴安澜师长决心率领全师将士不避限险走北路突破日军封锁线归国。但敌强我弱,与日军血战中,戴师长负伤身亡,二百师全线溃败,有幸冲过封锁线的远征军士兵流散在缅北丛林之中,顽强地继续战斗和寻求生存。
但这几个失散的女兵找不到自己的部队,也不知道戴师长身负重伤,生命垂危,她们真的迷失在缅北丛林里了。
她们想找到自己的队伍,找到戴师长,但丛林里有日军士兵,她们也不敢暴露自己,她们只有靠自己的力量突出丛林了。
林芳是二百师师部医院护士长,她和护士杨丽娅在突围时与大部队走散了,后来在丛林里遇上了王秀君、尹海春和张莎。林芳是护士长,又是大姐姐,她成熟干练,自然成了五个女兵的领头人和主心骨。
“护士长,我们没有路走呀!”张莎忧心忡忡地说。“夜色愈来愈暗,树林愈来愈黑,我看不见路,前方一排排的到底是妖魔,还是日本鬼子呀!”
“丛林里本就没有路,路要靠我们闯出来!”林芳走向前,大声说。“我来带路,是的,我是云南人,从小就熟悉山林。张莎,你胆大,你押尾。照顾好海春,海春这个天津人是个秀才,她眼睛不好,北方人不习惯山林。别怕,天上有北斗星指路,我们的前面是正东方,我们就这样开路前进,我们的家乡就在前方。打起精神,姐妹们,我们一定能够回到亲人的身边去!”
“林芳姐,我们不怕!”尹海春说。
这五个女兵与大部队失散后,经过几天的行军和在丛林中与日军周旋、拼杀,她们军衣破烂,疲惫不堪了,万幸的是她们还没有撞出日本兵。汗水和血渍并不能掩藏她们风华正茂的年龄和少女的青春美丽,而使她们的刚毅气质更加光采照人。
然而,她们的美丽和光彩,此时完全被黑沉沉的夜色淹没了。
幽微的月光照不亮苍黑的原始密林,阴森恐怖的茫茫林海深处,不时传来猿的尖啼和虎的低啸,姑娘们嘴上说着“不怕”,但暗地里个个心惊胆颤,毛骨悚然。
她们虽然没有经历过丛林里的各种险恶,但可怕的传闻早已如雷贯耳。
经过潮湿阴暗的丛林,蚂蟥会不知不觉地钻进人的身体,吸干人的血;如果你疲劳过度,坐在树下打个盹,食人蚁很快会爬满你的全身,最后只留下一架森森白骨;休息时很随意地坐在一根长满苔衣的糟木头上,糟木头会突然缠紧你,这时候你才知道,糟木头原来是条巨蟒,如果没有人帮你,你很快就会成为巨蟒的腹中之物;如果你迷路了,会在一片山林里转悠,直到你体力耗别尽……
五个女兵虽然是二百师师直机关非战斗人员,但现在只有手中的枪能保护恻习自己了。她们尽管面临险境,但总算有五个姐妹在一起可以相互照顾。
“林芳姐,我要撒泡尿!”
杨丽娅知道,在如此的莽莽丛林中,方便一下也需要身旁有人照应。
“撒嘛,我们等你,看着你!”林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在这深山老林里,爱怎么撒尿你就怎么撒,可是要小心,别让蚂蝗咬了你的白屁股!”
“丽娅人长得美丽,小屁股肯定又好看又白!”王秀君说。
“有多白?象萝卜白,还是棉花白!”张莎说。
“别苦中寻乐啦,你们把丽娅说害羞了,她尿不出!”尹海春说。
“我不怕羞的,我们四川女人才不怕别人说,想看白屁股,看呀!”杨丽娅说。
“好啦,小声点,谨防我们四周有鬼子!”林芳说。
姐妹们屏声静气了,只听见杨丽娅撒尿的一阵淅淅沥沥声。
寂静的夜色深处,忽然传来几下窸窣声,好象是折断干树枝的声响。
林芳警觉起来,把姐妹们拢在一起,悄声说:“有情况!是野兽,还是小鬼子,当心,别说话!”
她们走向一棵大树下,挤在一起站着,杨丽娅也边系裤带边急急地走向姐妹们。
林芳环顾四周,到处是顶天立地的大树,树冠交织成密不透风的黑色帐幕,她想象得到那些树身上长满了苍绿的苔藓,碗口粗的藤葛横七竖八地缠绕在大树上,仿佛一条条看不见首尾的蟒蛇,林间长满了荆棘丛莽。
时不时传来猿猴的尖啼,更加增添了森林里的恐怖气息。又有窸窣声时断时续的响起来,象是针尖一般刺扎着女兵们的心尖。
林芳很沉着冷静,低声说:“姐妹们,子弹上膛,准备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