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就有人敲高杰的房门了。敲门声很温柔,一定是女孩在敲门。
高杰刚穿好军装,答应一声开了房门,是叶尼娜。
叶尼娜捧着冒着热汽的铜盆送洗脸水给高杰,一张白色的毛巾搭在她的臂弯里,恭恭敬敬的站在房门口。
高杰注意到叶尼娜头发梳理得很整洁,脚腕上退去了银圈,穿上了一双新布鞋。
叶尼娜没有说话,用一双深情而忧伤的眼睛望着高杰,希望高杰把铜盆接过去,并邀请她进屋里,她的心事和希冀全都挂在脸上了,再用语言表达是肤浅的、多余的。
高杰似乎不明了叶尼娜的心事,生硬的笑了一笑,扣着胸前的纽扣,淡淡地说:“叶尼娜姑娘,我洗脸不用热水的,你把铜盆放在门外,等水凉了我再洗!”
高杰不经意的话伤了叶尼娜的心,叶尼娜脸色变得苍白,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气。
“好吧,你自己去端冷水!”叶尼娜一扭身,把一盆温水泼了,再把铜盆放在地上,丢下那条白毛巾在盆里,撒腿跑了,身后摔下一句硬梆梆的话。“阿爸教过我一句汉人的话,叫做狗戴帽子,不识人敬!”
“叶尼娜姑娘,你怎会毛呛呛的,你放心,我会让你满意的!”
高杰是粗心了,想挽回一点大意,但他的话叶尼娜听不到了,叶尼娜早已转过屋角跑走了。
高杰扶着门框巴望着叶尼娜的背影,内心感到愧疚,他自责起来,下了决心:“我不能伤害叶尼娜,也不能再让她失望,我要让她有笑脸。更不能再犹豫,为了宋贵生和女兵们,我一定要打败桑景,也让叶尼娜姑娘开开心!”
瓦鲁村的宗祠,严格地说并不是宗祠,也就是三间比较宽大一点的竹楼,是村里聚会议事的公共场所。
高杰听人这样说过,有宏伟建筑的地方没森林,有森林的地方没有宏伟建筑。
宗祠后面是茂盛的森林,森林是无边无际的,就象浩瀚的大海,因而可以把这样的森林称为林海。
大森林既阴森,又神秘,瓦鲁村的墓地就在那片森林里,夜晚充满了恐怖的气息。
天空灰蓝蓝的,森林的轮廓已经分明,瓦鲁村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
树林里,有早起的鸟儿清脆的啁啾声,鸟儿啼唤的是一派安祥的气象。
宗祠正楼大门外的空地上,扎约头人端坐在一条竹椅上,他神情肃穆,目光呆滞,象一尊木雕的菩萨。
扎约的身后和两侧,站着十多个身背火枪,手执长刀的青壮汉子,高杰一看就知道,青壮汉子们是比试的见证人。
高杰看见了朗格,朗格向高杰投来关注的目光。
扎约的身后,站着一个眉清目秀,气质高雅的小伙子,高杰觉得面生,但他能站在扎约的身后,与扎约肯定有着特殊的关系。
叶尼娜三姐妹站在一边,凝眸注视着空场,她们修长的眉毛上仿佛挂着晶莹的泪珠,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高杰深切地感觉了,叶尼娜忧虑而渴望的目光。
四个女兵穿着干净的军装,披挂齐整,肃然而立,彰显出中国女兵正气凛然的风采。
桑景手握一柄长刀站立在场地中央,跃跃欲试的样子积极地要给对手一种威压和轻视。
高杰走进空场,环顾四周后,向扎约头人行了个鞠躬礼,直率地说:“扎约尊长,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取消比试,貌昆貌笛还没有回村,敌情不明,也许小鬼子正在靠近瓦鲁村,我们应该团结一心,磨快的长刀,擦亮的火枪,都应该一致对准敌人!”
“高长官,比武不耽误杀鬼子!”扎约头人镇定自若,平静地说。“克钦人说出去的话,就象射出去的箭,收不回来的,开始吧!”
高杰空着两手站在空地上,还想说句话,但桑景发出的狼一的呼吼声,令他欲言又止。
“外乡人,请拿刀吧,空手是胆小的表现,不要胆怯,别象个懦夫!”
桑景亮出长刀,在场地中央做了几个劈杀的动作后冲着高杰大声吼叫,他的吼声搅动了宁静的清晨。
高杰凄然一笑,抱拳行个礼,谦恭地说:“桑景兄弟,你咄咄*人,大哥只好得罪了,我们点到为止!”
“外乡人,看你的熊样,是个男人,怎会啰嗦得象个女人!”桑景挖苦说。
桑景蹦蹦跳跳的,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踢几下腿,又摆出一个架式,好象只要他一出手,就能置对手于死地。
高杰冷眼看着桑景,不摆架式,象根木桩似的巍然不动。
黛英抽身走到场边,闪一闪手上的大刀,抛给高杰,冲着高杰大声说:“大刀,高大哥接着刀,大哥,瓦鲁村人有眼光的人到齐了,都想见识见识你的真本领!”
高杰接住黛英丢来的大刀握在手上,在半空里划了一下,划出一道亮光来。
桑景乘高杰接刀之际挺刀发起攻击,接连使出他的左劈一刀、右砍一刀,再左勒一刀后收刀回来向敌人头顶砍下的“三刀半”刀法,企图制服高杰。
高杰左腾右跳,让过桑景下了狠劲的劈砍,闪身绕到桑景背后,瞅准桑景举刀的瞬间,抡刀一击,嘡的一声响过,桑景的长刀就掉在了地上。
同时,高杰再向后腾跃一步,稳当当的屹立着,等待着桑景拣起长刀再战。
观战的人们拍着掌,欢笑着,叶尼娜的冷若冰霜的脸上绽出了笑容。
桑景没有去拣长刀,象被冰雪压住的翠竹要倒不倒地站着,瞪着高杰,咬咬牙说:“外乡人,我输啦,你满意了吧,克钦勇士丢了刀,就得认输了!”
高杰收刀在怀,行个礼说:“承让,桑景兄弟,希望我们是好朋友!”
“哼,我们还会是朋友么?”
“兄弟,不打不相识,我们不会是敌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日本鬼子!”
“扎约头人,桑景认输了,你说过,失败者离开瓦鲁村,既然你这样绝情,我也顾不得情义了,我今天就要在瓦鲁村消失,明天还会回来,老扎约,你会后悔的!”
桑景不再搭理高杰,而是俯身拣起他的长刀,瞪圆双眼扫视着观望的人们,但谁也不理睬他。
“呸,手指头都往外掰,记住,瓦鲁村人,你们都会后悔的!”
桑景啐一口,拔腿就跑,径直向着宗祠后面的树林里跑去,早晨的雾霭弥漫在树林中,桑景的身影眨眼间就在树林中消失了。他最后留下一句话:“我会回来的,等到算账的时候,中国女兵别想跑!”
扎约神情肃穆,慢慢地站起身来,注视着桑景逃进去的那片树林,严肃地说:“桑景是一只梦公鸡,该喔的时候不喔,不该喔的时候乱叫。由他去吧,他脊梁上有反骨,迟早要离开瓦鲁村的。宁贯娃大神保佑,别让桑景去投靠了日本人,变成瓦鲁村的灾星,大神给桑景指条明路吧。孩子们,多加小心,老扎约的眼皮跳的厉害,我的眼皮告诉我,瓦鲁村面临着一场大劫难哪!”
高杰完全没有想到,杀气腾腾的桑景竟然这样不堪一击,这样的比武太无意思了,简直成了桑景泄愤的行为,但他不想惹恼扎约。于是,他向扎约头人说:“扎约尊长,我没有赢,桑景也没有输,我跟他只是打了个平手!”
扎约昂起头,望一眼天空,又低下头来看着高杰说:“年轻人,输赢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桑景别去给日本人当了走狗!”
“扎约尊长,请派几个年轻人把桑景找回来,我向他赔礼道歉!”高杰说。
扎约慢慢从椅子上起身,背着两手,摇摇头说:“龙要上天,蛇要钻洞,各人的路各人自己走,老扎约顾不了的。看看,我的叶尼娜有笑脸了,我就满意了。昨夜宁贯娃大神托梦给我,天命不可违。我们克钦人,从前就有过不少汉子甘愿当英国佬的走狗,如今东洋鬼子打来了,投靠日本人,甘心为日本人办事的也不在少数。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中国人把投靠外敌的人叫汉奸,克钦人叫他们是奸贼。一个奸贼比十个日本鬼子还要恶毒!”
“好样的,高大哥,叶尼娜高兴得淌眼泪啦!”黛英拍着巴掌说。
“黛英,规矩些,狂什么呀,当心把凤凰蛋打掉了!”朗格突然说。“瞧,貌昆兄弟回来啦!”
“貌昆回来,貌笛不归,一定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带来!”扎约自言自语地说。
“阿爸,我们今天做什么呀?”叶尼娜问道。
“天命不可违,瓦鲁村没喜事,恐怕要办丧事吧!”老扎约边走边说。“勒干,带人修造那几架栅栏搬到要紧处,提防豺狼虎豹闯进瓦鲁村来!”
第五十一章部落首领貌昆从村边的树林钻出来,风风火火的跑到扎约的跟前,站着直喘粗气。貌昆身板壮实,神情严肃,脸膛象是烈火烤过的古铜,黑里透红闪着亮光。
露珠浸湿了貌昆蓬松头发的发梢,衣服上挂着碎树叶和草屑,看样子他很劳累,但精神是饱满的,整夜在山林里奔波没有影响他的意志。
貌昆的出现,对宗祠面前不太象样的“比武”顿时失去了兴趣高杰和女兵以及瓦鲁村的村民,呼啦一下围住貌昆,都想从他嘴里知道最新的情况。不过,村民想知道的是有没有日本鬼子打过来,而高杰和女兵关心的是宋贵生和杨丽娅。
扎约停住脚步,爱怜地为貌笛拣掉肩上的草叶,冷静地看着貌昆,问道:“有中国军人的下落吗?唉,喘口气说话,貌笛呢?妮莉,去屋里捧一碗热酒来,给貌昆缓缓渴!”
貌昆跑得急促,从昨晚到现在,翻山越岭他跑了上百里路了,他站了一会还是缓不过气来,喘嘘嘘地说:“报告老扎约,我打探到的消息,真有两个中国军人,押去了茅邦村。从前茅邦山官修过水牢,据说日本人把那个男兵关进了水牢里,那个女兵和几个华人妇女,关押在茅邦的小学堂里。我找到了茅邦村的耐赛大叔,大叔说他亲眼看见的。大叔还说女人们都要给日本军人服务,小学堂是服务所。茅邦村还有一座天主教堂,日本人的一个什么军官驻扎教堂里!”
“貌笛呢,他去了哪里?”扎约把妮莉捧来的热水递给貌昆,说。“喝口水酒,详细说说!”
貌昆喝了半碗水,把木碗递还妮莉,认真地回答:“貌笛还在村外的树林里,扎约头人,大事不妙,日本兵来啦。我和貌笛回村的路上,发现一队日本兵从金家寨那边过来,好象就是要来瓦鲁村的。有三十来个鬼子,象一群黄土蜂,就是要来找中国女兵吧?扎约头人,快想办法,救救父老乡亲,我们打不过日本人。要中国女兵快离开瓦鲁村,女兵们是穿军装的汉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高杰听得有日军来了,内心有些紧张的,装得冷静地问道:“貌昆兄弟,你是亲眼见过那两个中国士兵的吗?”
“我是听耐赛大叔说的,他看见过中国军人,就在茅邦村!”貌昆回答。“耐赛大叔就是茅邦村人,耐赛是个老实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扎约挺了挺身板,想了想,说:“高长官,别怕,瓦鲁村有扎约在,不怕东洋鬼子。叶尼娜,你们三姐妹带着几个女兵去树林里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瓦鲁村妇女老少,也要藏起来,没有我的话,不要走出村林,东洋鬼子不会在瓦鲁村久留。勒干、朗格、貌昆,快通知所有瓦鲁村能使刀枪的男人爷们,准备好刀枪去村外夹象石后面的山坡上隐蔽,能打就打,打不了就逃。小鬼子真的找上门来了,我去会会远道而来的东洋鬼子。东洋鬼子来得这么快,草不吃料不吃的,果真是有克钦奸贼给他们带路么,不会是桑景就做了败寨狗?”
“扎约头人,貌笛正在监视日本兵。”貌昆请求说。“桑景怎么了,头人,我跟你去村口?”
“貌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招呼瓦鲁村的男人爷们,按克钦人打英国佬的阵势,快到村边静候东洋鬼子,看我的手势行事!”
扎约背着两手慢慢地向村口走去,他的沉着冷静令人们深受鼓舞。
“扎约尊长,我与貌昆去村外埋伏?”高杰问道。
老扎约打量一下高杰,眨巴一阵眼睛说:“你是军人,能不能换套克钦汉子的衣装,在东洋鬼子面前不要暴露自己。貌昆,高长官是军人,听他指挥,小鬼子有什么可怕的,老子连英国人都不怕,还怕东洋鬼子个毬。勒干是我儿子,勒干,你带高长官去换套粗有衣服!”
“是,阿爸,我照顾高大哥!”勒干刚脆地回答。
貌昆知道了高杰是远征军中尉连长,对他说:“高长官,请你排兵布阵,我和弟兄们绝对服从!”
“貌昆,我到村口去啦。记住,保护乡亲们最要紧,即使东洋鬼子向我下毒手,也不要乱开枪。我一个人死不要紧,勒干的阿妈走了十一年了,我也想去见老太婆啦。瓦鲁村不出奸贼,东洋鬼子就不知道村里来了外乡人!”
扎约老人鼓动着村民的斗志,激励大家战斗的信心。但他并不是一个墨守陈规的人,他知道火枪的厉害,也听说了日本鬼子的枪炮神奇无比,依着村民的说法,他昨天看见了日本人会飞的铁鸟,那铁鸟下的蛋能把大地炸出一个深坑,他内心有些害怕了,但他把“害怕”深藏在心底,依然表现出非凡的沉着冷静。他与英国佬战斗的时候才二十岁,那时候英国佬还没有带来飞机,后来英国佬在密支那修建了机场,英国佬的飞机好象不在村庄里掷炸弹。
扎约也听说了几十里外的村寨惨遭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他总在担心日本人的到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只是想不到大清早就来,看来再偏僻的山村,也逃不过东洋鬼子的魔爪,东洋鬼比英国佬要凶狠得多。
“中国来的女兵,她们累够了,先要去山林里藏起来,不要让东洋鬼看见!”
高杰在心底充满了对扎约的敬佩和感激,扎约首先想到的是中囯女兵,他要黛英和妮莉两姐妹带领四个女兵躲进村后的山林里去,不管村里发生任何事,都不许走出山林来;他又安排叶尼娜去照应村中老人、组织妇女们带领小孩藏进山林里的一个崖洞躲避敌人,危难时刻,最先想到的是要保护老人、妇女和孩子,而自己独自一人去面对危险,这是何等的崇高哪!
“阿爸,你要当心啊,瓦鲁村不能没有你!”
叶尼娜姐妹顺从地走了,她们知道这个时候扎约的话就是决定生死的命令。
村民们也不敢怠慢,各自跑回自家的茅屋,招呼声和应答声此起彼伏,有秩序地撤进瓦鲁村后的密林里去。
貌昆对扎约惟命是从,宗祠前的男人们对貌昆也一呼百应,二十多个青壮汉子跟着他走了。
男人们似乎都有预感:决定瓦鲁村的命运,考验瓦鲁村男人们的时刻到了,人人奋勇争先,摩拳擦掌,谁也不愿在这紧要关头当懦夫,一个长期忍受欺凌的民族,总有暴发的力量。
“扎约,我们女兵不能躲起来,我们就是来打鬼子的,让我们上战场!”王秀君说。
“在瓦鲁村,你们是女人!”扎约回眸一望,大声说。“孩子们,听话!”
“老扎约,我们是战士,战士不能在敌人面前退缩!”林芳大声说。
“在我老扎约面前,你们都是女娃子。跟叶尼娜走,日本人想的就是找漂亮的年轻女人!”扎约说。
“扎约尊长,我跟你去村口,我也想去村口?”高杰说。
“你是男人,留下来保护你的女人们。她们九死一生来到瓦鲁村,不能再让她们受苦累。都听说啦,东洋鬼见到女人就象是黄蜂叮人追七里,撵女人撵到山箐底。高长官,女人们是我们的宝贝,你忍心让她们受到伤害吗,快去,村口有瓦鲁村的小伙子们守卫!”
“扎约头人,我跟着你!”高杰跟在扎约身后边走边说。“我们的女兵都是战士,她们能够照顾自己,也有保卫父老乡亲的责任。护士长,去吧,我一人留下来,服从命令。换了衣服,我也是克钦汉子!”
“高长官,来的是豺狼,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打豺狼!”扎约说。
“我是战士,也是一个厉害的猎人!”高杰说。
“克钦人世代居住在山林里,山林是克钦人的,山林里最需要的就是好猎人!”扎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