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吴央老实静养,除了看书,啥事不过问。当然,皇上还是每天,不忘将朝上要事,告诉她的。其中有,吕颐浩为相了,朱胜非留下了,蓝珪接康履押班并侍候太后去了。
十天后傍晚,红玉领着吴央父母与弟弟,突然出现在吴央面前。
她放下书本,机械起立,左脚虚着地。呆了!不知道喊人,不知道施礼,木头一般杵着。然后,大滴大滴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母亲掏出丝帕,抹泪。父亲、两弟弟,目中蓄满泪水,泪光闪闪。红玉跟着掉泪。
近三年了。自靖康元年五月初三离家,到建炎三年三月十六日(1126-1129),整整阔别家人35个多月,10128个日日夜夜。在这漫长的万余日子里,她有过多少回,梦回芍瑞轩,梦与弟亲昵,梦伏爹爹腿,梦投母怀抱……她已经,记不清了。
“央央,娘的央央啊……”娘疾步上前,抱着木然的她。
益哥儿快步走近,抓着她的手“姐,姐姐……”目含泪光。
盖哥儿急跟上,从母亲的另一边,抱过来“姐姐,姐姐……”带着哭腔。
益哥儿突然张开双臂,叠抱上来。父亲则从吴益反向,抱上去。
一家子层层叠抱,光掉泪,皆说不出话……
一家人穿着她当年离家时的服装,宛若来自仙府洞天。围着身着陈旧男装的吴央,除了样貌、气质与家人浑然一体,显得那么个别。
随后而来的赵构,将这感人的一幕,尽收眼底,心中很不是滋味。多少次了,给她钱,要她定制几套新装。钱收了,皆派了其他用场。对别人不辞慷慨解囊,对自己简单外加简朴。这副样子,父母、弟弟何能不心酸?他真的,拿她没办法。红玉又来时,他吩咐红玉安排他们一家团圆,让吴央与家人见一面。
良久,红玉走过去,“姨娘,坐下说话。”言罢,扶着让姨娘坐下。“姨父,这边请!”待坐下。又道“益哥儿、盖哥儿,都坐下。”
接着,端张椅子,放皇上后面“陛下,请坐!”
听红玉一声“陛下!”吴近心中一凛。没想到,平生第一次,就这样见到了天子。原来,皇上穿戴便装。赶紧拉着吴央母亲,向皇上深深鞠拜。道“陛下,臣吴近,拜见陛下!”
红玉乘机扶吴央坐躺椅上,自己挨着坐。知道吴央脚伤未愈,不敢动。
但见吴近,施礼后扯扯妻子,“其乃臣浑家(宋,妻子之称)。”
母亲鞠躬施礼,“民妇,拜见陛下!”
赵构赶紧起身“娘,使不得!小婿有礼了!”言罢,回揖。
“完全不按皇家,而按民间礼俗。真是难得,妹子值也!”红玉暗忖。
吴益、吴盖紧跟上一一鞠躬。“小生吴益,拜见陛下!”“小生吴盖,拜见陛下!”
赵构取下身上两块玉佩,分别亲手为他们系上腰带。然后道“姐夫仓促,权作赏玩。”
吴益、吴盖同时再鞠躬,异口同声“谢陛下恩赏!”
无师自通,还是红玉吩咐?吴央纳闷。
“红玉,你代朕好好招待,你姨母与两哥儿。晚宴已经安排了,一会送这来。”
然后对吴近“吴知州、大人,请你随朕,到我书房一叙。”
“臣遵命!”施礼罢,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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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一走,吴央起身对母亲一揖“娘……”又眼泪滴答。
红玉赶紧再让她坐下。她坐下泣声道“吴益、吴盖,坐到姐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姐想你们,可想惨了。”
他们过来,一边站一个,都不坐。
“姐姐,岳大哥、韩姐夫真牛!姐姐真厉害!玉姐姐真棒!岳将军说了,韩姐夫与两个姐姐的故事,玉姐姐说了岳将军的故事。我也想,象你们这么棒。”吴盖神情昂扬。
“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姐的临别留言叮嘱,吴益已经刻骨铭于心。要是可以,我想行万里路。行山涉水,增长阅历去。望姐姐给弟弟我争取机会,成全我的意愿。首先是帮助说服娘,然后帮助与爹爹商量。”
“好啊!意思是你已经‘读万卷书’了?可你知道先忧后乐,是要准备吃苦受累,才能真正体会的。如果拿着家里的银子,游山赏水,吃喝玩乐,张扬富家公子派头,那便适得其反。你,想过吗?”
“想过。姐姐就是榜样。姐姐富贵千金,尚且能够做的那么出色。我为姐姐的弟弟,岂能让了不起的姐姐丢脸。我只要家里一个月的盘缠,然后自己干活养活自己。也象姐姐一样,三年不回家。”
“姐姐,竹风松骨,自强不息。姐姐的临别留书嘱咐,我也一天不敢淡忘。哥哥去,我也要跟去。姐姐不能偏心,不让吴盖去。”
“娘,你意下如何,可舍得?”
“别理他们!你一去三年不着家,娘可没因而少哭过。还想都这样,要急死我呀。”
“儿女心头肉,女儿怎能不知?然而,养在花盆里的花草,是经不起大风大浪的。弟弟们自幼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将来如何身扛大任,造福一方?弟弟堂堂男儿,娘岂能永远圈其身边,如同抱在怀里?请娘三思。”
“娘怎么就生出,你们这姐弟三个,个个心高志远。娘,娘怎么这么苦命……”说着,又抹眼泪。
“娘生的儿女,个个心高志远,还苦命啊?好命也!”她看了红玉一眼。
红玉会意道“姨娘,吴央说的很对。吴益、吴盖,将来必成大器。姨娘要放开圈住他们的手脚,才是真正爱护他们。”
“娘,你不会孤单的。我虽然未及商量,但我替玉姐姐作主了。姨娘带着外孙,亮哥儿,搬回吴府与娘同住。娘与姨娘,一起养育亮哥儿。”然后对红玉:“玉姐姐,你安排一下。姨娘回府后,你率部与姐夫合军。八月后,派遣30个机灵些的男女将士,秘密驻扎吴家,以期保卫家人。吩咐他们,若遇当地,无法保障安全局面时,则护送南方,必须是临安以南数百里外,内陆地区。以期暂避数月,地点你定。直至明年四五月,将士们护送家人返回临安后,再回军营。”
“姐姐遵命!”红玉迅速回答。
“姐姐不可玩笑,你如今乃一品诰命,护国夫人,什么遵命,亏你敢说。”
“在你这里,姐姐永远是妹子部下。”
“好,我不跟你争论了。”
又对母亲“娘,我个人同意,吴益、吴盖,五月出行,明年五月回来。只准在外,旅行一年。娘,你就准了吧。”
母亲听了女儿与红玉的对话,意识到临安将面临危机。再说,到杭州后,老爷将女儿如何事先暗示,安排举家南迁杭州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吴家及其族人,才得以避过靖康之难。因而早已心知肚明,女儿之非凡。女儿应当是想,既让弟弟避开战火,又能得到历练。想到这,便颔首道:“娘不同意行吗?但凭他们姐姐作主吧!”娘微笑地看着她说。
吴央听罢,长长地嘘口气。然后道:
吴益、吴盖,你们站姐姐面前,听好、记牢。听完,要能够复述的。
你们兄弟外出,旅行也好,流浪也罢,时限一年。请谨记,一是平安、健康至上,二是只准往南走,三是吴益看护关爱好弟弟,四是每日各自写下所见、所闻、所感,五是随带必要书本不得慌废学业,六是不可惹事生非,七是待人温良恭俭让,八是只准取家里银300两、钱300缗、马儿各一匹及其必备衣物,十是一年届满准时归来。
——好,这十条,各复述一遍。两人合而说不全的话,就不用去了。吴益先来。
吴益顺畅复述,一字不落不错。吴盖复述,不仅顺溜,还改“三是吴盖照看好哥哥”。
吴央没有想到,两个弟弟,如此高素质。他们一个15岁,一个13岁,还是少年。不过,时下男子,可是大多十六七岁婚配的。
她笑了,由衷而欣慰。深信,一年后见他们,将不可同日而语。
“你们可要想好了,一年600两银钱,每月30两,每天一两。即,两人每天只有钱一缗,吃、住、行、用,都在其中。万一丢失,还可能要讨饭。或者走到前无村庄,后无人家之地,还得露宿野外。也可能遇上骗子、强盗、无赖,或者野兽什么的。你们虽然个儿很高了,可毕竟还是少年。你们兄弟再考虑、商量一下,在爹爹回来之前,回答我,行不行。然后只要爹爹同意了,就算定了。”
“姐姐,我不用考虑,吴盖要是害怕,就不要跟着。”
“谁害怕了?我乃吴芍芬、梁红玉之弟弟,吴盖是也!姐姐是英雄,弟弟岂会孬种?”
“吴益,兄弟一起,遇事有个商量。万一病了,伤了,可以互相照顾。要去,就得一起去。你一个人独行,姐姐不准的。”吴央提醒。
“吴益、吴盖,皆好样的。玉姐姐相信,你们一定能够战胜,一切艰难险阻与无计困苦,平安归来,胜利归来!”
“瞧瞧你们姐妹俩,虽然不是一母所生,骨子里却大同小异。”母亲笑意嫣然。
“真的?姨娘这么看的?那玉儿我太高兴,太自豪了。姨娘你不知道吧,玉儿心中,十分崇拜央央妹子的。我对妹子,向来是言听计从的。”
“你央央妹子,有那么好么?”
“嗨!姨娘是不知道。三年来,央央妹子的传奇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母亲不再言语了,笑眯眯地,盯着自己女儿。
“娘,请娘相信我,我不会看错两位弟弟的。你看女儿我,在家连走路都有人扶。离家后,我除了没有下地耕种,没有上山打柴,什么罪都遭了,什么苦也吃了。这不,好好地坐在娘面前么?我离家时,也只有十四岁。如果说舍不得,我爱弟弟之心之情,不会差母亲多少的。要问爱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如果有必要,我会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弟弟生命的!”边说,边泪花晶莹。
母亲感动了……红玉感动了……
吴益、吴盖同时,再次抱着他们的姐姐,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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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央看自己两个弟弟,吴益英俊挺拔,吴盖貌比宋玉,真真百看不够。
然而,越是优秀越要精雕细琢,于是对弟弟道:“你们对皇上,要永远象刚刚之前那样,摆正自己位置。比如,他可以自称姐夫,视你们为家人,而你们只能称他陛下。姐夫,只能放在心里,敬着、爱着。而表现出来的,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们永远只是他的子民,他的臣子,不可失了分寸。包括姐姐在内,也只能这样。听清楚了吗?”
“是!吴益知道了。”语气坚决,神色却变的黯然。
吴盖用力点头,嘴里却道“姐姐,明明有姐夫,却没得叫,我心里很难受的。”
她一把揽过他,紧紧抱着“姐姐知道,委屈你了。你还有韩将军,可以叫姐夫。遇上韩姐夫,你就多叫几句,弥补一下。好不好?谁让你摊上一个,高高在上的姐夫呢?好了,一会陛下与爹爹来了,要高兴点。要学会,不高兴放在心里,不要表现出来,不然会影响别人的心情。这,不是虚伪,是善良。知道了吗?”
“……”
“吴央,你真自私。凭什么让我,没有人叫我姐夫?你有人叫姐姐,我却听不到姐夫二字。聪慧如你,不知道这对我多么重要吗?想当年,我曾经拥有兄弟三十,姐妹三十四。而今,我却成了孤家寡人……”
他稍作停顿,强忍悲怆,哽咽而继续道“身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连宗亲也不见一个。除了皇子外,唯听陛下,官家两个称呼,什么别的也听不到。原来还可听到一个独特的‘君上’之称,现在也听不到了,也改陛下了……”
说到这里,已经满目泪光。依然继续道“成天就听到这个。敬意是有了,亲情却感受不到。就不能让我也感受一下亲情吗?我在外面听了一会了。你可别又说什么,各有角度。”
然后转对岳仗“吴近,你评评理,你女儿尽欺负我。”说这时,嘴角上扬,浮起笑意。泪光融笑意,真的倍增令人不忍。
在座的,没有人不因之恻然,一个个跟着皇上,满目泪光……
吴近抬手抹泪,却微笑道:“吴央是有点霸道的,而且还是微笑包裹的霸道,让人无可奈何。陛下,我这个当爹的,也很惨哪!我可拿她没招。因为我喜欢,我欣赏她这样的霸道。”
“原来如此!吴央,请你收回之前的说法,好不好?我现在就好想听到,吴益、吴盖叫我一声姐夫。因为他们叫了,我就更能够感受到,你真的是我的。我心里,会很温暖的。”
然后对红玉“红玉,你也不知帮我一下?”
“央央,就一次,算认个亲。好吗?你曾经说过,凡事,要有度。”
“好吧!不仅这一次,若有机缘在吴家,也可以。吴家之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言罢看向两兄弟,示意可以。
“姐夫,姐夫……”吴盖边叫边奔过来,抓着他的手,摇着。
“姐夫,姐夫……”吴益也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两哥儿一听仅此一次,都连呼数声。
他再次涌上泪光,一手揽一个,将他们拥自己胸前,有点哽咽“姐夫,会好好关爱吴益、吴盖的。平生第一次,有人喊我姐夫。过去,没有人敢这么叫我。吴益、吴盖能够叫我,我很高兴,也是我唯你们哥儿俩,才允许。”
“官家,上护军大人,晚膳送来了。”蓝珪的声音。
“红玉,带吴益、吴盖,出去接一下。”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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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护军,正三品?”吴近惊异。
“唔,她说要官拜一品,才肯做吴芍芬。还要求逐步晋升,不让越级太多。还规定只能勋、散官。实职,只肯始终带刀侍卫。不然,凭她功勋,早该一品了。我怕她再闹失踪,什么都依她的。”
“等等,等等,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闹失踪?什么才肯做吴芍芬?”母亲一直静静地,默然而坐的,这下忍不住了。
“就是说,我们央央,不仅奉旨后失踪了将近三个月,才到你准女婿身边。而且到现在,还是姑娘身。”吴近解释。
“央央,是不是太过份了?娘知道你的心,是太爱太在乎了,才会这样。不肯安逸后宫,宁可拼死拼活。可是孩子啊,这样很折磨人,很让人辛苦的。”母亲感慨而规劝。
“娘,女儿心中有数的。连年战火不断,我若归居后宫,谁能够跟随他身边,全心全意辅佐与护佑?不如此,女儿又如何心安?娘你不用担心,待时局相对稳定了,女儿会酌情考虑的。再说,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
赵构,真是陷入无语境地,心里却百感交集。
听着吴央母亲,亲切而温和的,含责备、规劝,更含开脱的话语。想想之前于书房,吴近睿智而敏捷,有才有谋,且措辞十分得体的奏对。他算是找到了答案,难怪孕育杰出的吴央。看看其母姣好的容貌,看看其父俊朗的面容。再回忆,吴央在磁州,描绘汴京吴府有芍瑞轩,有亭子等等吴近梦境构筑。他不禁好奇,翌日就秘密派人,赶在吴府没有南迁前,前往探看,并顺便了解一下吴府之总总。据回报描绘,吴府浩大的庄园内,其中有芍瑞轩等等。尤其一个亭子,停题“侍康”二字,而且字迹与题扁,皆时隔多年迹象。围绕亭子,构成的风景,有如仙境般。回报据查访,吴府世代官商两兼,代代富有。而且祖传“谦和、低调”做人的家风。更难得的是,代代吴员外,皆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结交甚广,根基深厚。或许,正因如此,得上天庇佑,祖荫芍仙下凡。没准那只羊,是芍仙坐骑,托身羚驹儿……
“陛下,饭菜摆好了!”红玉对他一揖而报。
“那,用膳吧!”
红玉招呼大家坐下,原来拿来一张中号圆桌之桌面,架在书案上。
一家子围而就餐,皆气色温和,默然不语,斯文用餐。时而有对视,皆温煦一笑。看着这一桌长幼男女,个个俊颜美貌,身材或挺拔、或匀称,连红玉也不例外,真真赏心悦目。他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光端着碗,做样子。面前的大碟子里,分摆着动吃前,每人为他布送的一道菜。是母亲为之盛汤一小碗,开的头,然后父亲,接而红玉、吴央,吴益、吴盖。每人或一二夹,或一二匙。这才吴近动筷后,全体开吃。他不禁目光流连,总也看不够。算深刻体会,何谓温馨旖旎、和暖融融之家庭氛围。有生以来,首次感受到。吴央,有着怎样幸福而快乐的,童年少年成长记忆啊!他虽然贵为皇子,可这种氛围,却从未经历与体会过……
他陷入沉思,直到母亲先吃完,放下碗筷,温和亲切而微笑地说:
“陛下,孩子啊,怎么饭菜未动,凉了会伤胃的。”
听到久违的“孩子啊”,心中一颤。那是,他娘韦贤妃,曾经有几次,这么地叫过他……
不禁,亲切而动情地说:“娘,孩儿知道了,这就吃。”言罢,真的开吃。然而,却目中闪动着泪光……
母亲不禁恻然,潸然泪下。静静侧身,举帕抹泪。
红玉见吴央似强忍着,她也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