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呼“不好了!”,也把吴央给惊了。
对她来说,这是世上最难听,最担心听到,也是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她急转身,见他神情异常紧张,知道大事不妙,真的造成恶果了。
礼罢,她向远处的小邓招手,要他过来。
小邓奔过来。她从怀中取出一封家书,两份官牒,亲手塞他怀中“看管好,这是你与我家父的官牒,和我的重要信件。”
“我知道轻重的,大人放心。可是大人,你哭了么,怎么眼睛都红。肿了,你受什么委屈了?”
她一手搭他肩上,以支撑自己“我没事,只是因江面风大,眼睛有点被吹伤了。你现在帮助我,把我行装拿到岸上,分别挂在羚驹儿、黑电马鞍上。”
“是!我知道了。”
她走进舱中,见他负手背立。知道他不宜见小邓,因为之前见他的眼睛,也是红的。她将几个大的包袱交给小邓,然后自己背上一个小点的。
待小邓上岸后,道“我们走吧。”
上岸后,走到离马儿十步开外“你在这等会。”
她走向小邓,紧紧握住他的手,吃力地说到:“兄弟,平安至上!咱们后会有期,你要多多保重。祝你一路顺风,一路平安!”
他立即单膝跪地,举手抱拳“大人保重!小邓子定然不负大人嘱托!”
言罢,起立转身,遥对陛下行深鞠大礼。然后,大踏步上船去。
她伫立岸边,目送轻舟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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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明月人倚楼。”
伫立江边的吴央,好象石柱、木桩般兀立,一动不动。他不敢过去打扰,离她五六步之后陪站。约半半时辰过去了,听她长叹一声,悠悠地低吟了《长相思》下阙,然后慢慢转过身来,经他所立位置,三步外驻足、驻目他须臾,无声地走向羚驹儿,搂着它的脖子,头靠其脖颈,很久,很久,似无力而喃喃低语“羚驹儿,主子我,我好痛……好痛……”
羚驹儿,略提右蹄,轻刨了两下,似乎表示,它知道了。
虽然声音很低弱,轻轻随后的他,还是听见了。刚刚注视他的目光,他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样陌生,那样哀伤,那样无助,似有千言万语,又似空空如也。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完全失去原样,无以言表。
见她挨着羚驹儿身旁,坐下、躺下,双手重叠腹部,阖上了眼睑。
他挨她近旁,静静席地而坐,心似打翻五味瓶,难以描述。
过了好久,他打破沉寂道“我们是否该走了?”
“可以先走。”再无话。
他无奈,想了想,问“那些药物,是为我备的吗,怎么都倒江里了?”
“是,不需要了。”
“如果用药物,可能好吗?”
“很难。时隔越久越无治。”
“你演算过我会这样吗?”
“方外传说。”
“其结果怎样传说?”
“从此丧失。”
“为何会这样?”
“不适时宜,惊遽。”
“不适时宜,惊遽——有道理!昨晚被伯彦劝酒多了,天亮醒来见有人侍寝,就耽搁了起床……突然听邝询如锤捣门,如雷惊呼:金贼咫尺矣!”
他沉默了片刻,“我当时感觉被什么重重一击似的,好象全身麻木了般,只剩一个意识,披甲佩剑,往外冲……直到听蓝珪大声叫我,才完全清醒过来——这,应当是因意外惊遽而引起麻痹后果——所以,你之前几次说了那么多宽慰、鼓励的话语,皆为减轻因惊遽而造成的伤害程度吗?如果是,其作用是什么?”
“是,心理预防,以心治心。”
“那你知道我会受惊,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
“传说而已,已然信其有。”
“抱歉!渡船是你定制的吗,好象与其他船有所不同,你是何时定制的?”
“是,去秋。”
“央央,你就不能多说一字、一句么?”
她睁开眼睛,瞟他一眼,随即木然地看向无际天宇,没有回答。
“央央,有小船过江来了,船上有两个人。”
“勿忧,颐浩、张浚。”她依然躺着,估计船到半江,她坐了起来。少顷,起立整整衣冠,挂上佩剑。然后离开,退开十余步,候立。
“陛下,陛下啊……”吕颐浩,只叫两声,便泣不成声。
张浚也是目含泪光道:陛下,我一听行在有人大声叫喊:“陛下走了!”“陛下急奔!”便估计陛下可能奔走瓜州渡。来不及率部,怕耽误时间,便急急追随而来。刚刚驱驰不远,就听他追呼我。于是,一起来了。陛下,臣未能先察,使陛下险遭不测,臣罪过也!
言罢,单膝跪地抱拳谢罪,吕颐浩也如是。
他示意他们起来,问“黄、汪,这两个混蛋呢?”
“不知道,臣奔马厩,似乎听到有人说,黄、汪在饭堂用膳,听闻喊叫声,大慌手脚。陛下,扬州失陷了。不过,陛下不用担心,大臣们与将士等,应当来得及迅速撤离。估计此时,已经在运河上了。另外,陛下,你是如何有渡船的?我二人在瓜州深处,找了很长时间,才得此小船。”
陛下指指背后“你问吴都尉。我也是到了渡口,才知她早安排人,将渡船停泊候等。”
“吴都尉,你果真神人也!我等皆当叩谢你!”张浚对着她,大声说,并深鞠一躬。
她用他们能够听见的音量回话“职责所在,不用谢!”
“陛下,臣为吴都尉请功!”张浚道。
“该当!陛下,臣附议。”吕颐浩立马附和。
“朕,心中有数。”
吴央牵来两马,对二人道“御马,二位同骑。”然后对他“陛下,权且同乘?”
见陛下点头,张浚赶紧道“不敢!我二人可步行随后。”
吕颐浩随即附和“陛下,张浚说得对。镇江府不远,我二人很快就能赶到。再说,有朱胜非在镇江,我等也放心陛下先行一步。”
“你二人,按吴都尉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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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准备上马,却见对岸数骑敌寇,急追一人奔渡口。
张浚道:“好象是太常少卿季陵,奉太庙之太。祖神主,奔来。陛下,臣去接应。”
言罢,就要迈步。吕颐浩一把拽住他“岂不送船予敌,不可!神主失,可以重塑、重画。走,我们去把小船琢眼而沉。”
吴央拔出靴中匕首“我去!”
张浚,一把取过匕首,奔向小船。
“如此,我们沿运河而下的船,会不会被夺去?”吕颐浩担心道。
“只要起锚了,就不容易。金贼少有会水而能够夺船的。再说,出了运河就接大江了。交汇处,离瓜州尚有数里距离的。扬州码头的船,如果来得及离港,我们自己人都不够。敌要追来,先要找船吧。”赵构象是解释,更象是宽慰自己。
一会功夫,张浚就回来了。他对大家说“只要小小一眼,很快就会进水而沉了。”
她取回匕首,便翻身上马,等他上来。然后策马,向镇江奔去。
坐在后面的他,紧紧搂着她的腰部,贴紧她,心中感慨万分。暗忖,岸边逗留这么久,可能也为了等候预知会到的两位,以不致于形成,朱胜非面前,一个大臣不见之难堪。多么慧心的女子啊!虽然心伤难当,依然为他着想。赵构,你有愧于她也!你这次太浑了,怎么就贪杯,被伯彦灌多了呢……唉!这下好了,恐怕难以求得原谅矣!
不禁,耳际萦回蓝珪话语“官家,吴大人命小的一步不能离开,牵马在此等候官家出来。”
“她人呢?”
“大人一早,就一直在此候等官家。后来问了小的。大人一听小的说,汪相昨晚送来两位女子,就吩咐转告官家,他在大门外候等。”
——也不能怪蓝珪多嘴,他又不知道她是女子。在蓝珪眼里,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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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就抵达镇江府。远远就看见,朱胜非、梁如倩等,候在门口。吴央一下马,她就迎上前来,将两马牵走,要吴央稍候。不一会,就过来带吴央到临时住所休息。
“大人,我一到这,就按你吩咐,见了朱胜非,告诉他准备接驾。然后要了这间,我就住隔壁,可以方便我们说话。”
“辛苦了,很好!”
“我前天就到这里了。小乙送我过江时,我才知道他为我备了马。他真是个好男人,尤其对你十分崇拜。我每次一提到你,他都会特别高兴。由于我们两个都好敬仰而喜欢你,所以在一起,总是以你为话题,很有共同语言。”
然后,她就对吴央唠叨个没完,一直到有人前来请用膳。
用餐期间,皇上拒绝喝酒,目光时常看向吴央。两人彼此皆似乎难以下咽,但见她依然坚持,一口一口地艰难吃着。无论谁敬她酒,她都没有拒绝,皆礼貌举杯,意思一下。然后继续埋头吃饭,筷子只伸向她面前的一碗菜。直到她放下碗筷,如倩要为她添饭,她也只将手捂着碗,对如倩轻轻摇了一下头。
看她这样反常,他的心,越来越往下沉,莫名地揪痛。公众场合用餐,她是第一次如此默默,如此没有一丝笑意。气质上,开始隐含了“忧伤”成分。目光中,书写有“抑郁”二字。然而也挑不出什么不合适,对谁都彬彬有礼、平易近人。
他忙了一下午,不见她。晚膳,她依然如故,艰难咽饭。饭后,他传她,回话需要休息,不来。于是,如倩被传去了。
“吴都尉,身体不舒服吗?”
“好象没有。我问过了,他说他很好。不过,他好象变了个人似的。”
“哦?那你说说看,越具体越好。”看来,不是为了针对他一个人。
“撇开他的非凡聪明与才华不说,单说性情。自安阳起,他给我的印象是很热情,很乐观,很直率,很纯粹,很朴实,很善良。我只要一见到他,便能高兴起来。因为他就算再苦再累,总是面带笑容,很愿意对我说话。可是,就两天不见,他变得沉默寡言,不会笑了。无论我怎么引他笑,都没有用。一天下来,没有一句话是超过四个字的,尽是一些几个字的短语。比如:可以、不行、不用、很好、辛苦了、谢谢等等。可也说不出什么不对,因为他依然态度温和、语气亲切,依然关心我。”
“你什么时候离开扬州的?”
“二月初一,一大早,就离开了。上月25日,新船下水验收后,邓小乙就开始吃住在船上。按吴大人吩咐,每天晚上将新船,不是顺流,就是逆流行使一段,再行回码头。每天白天,我与小乙陆续买必备物品,并把东西搬到船上,包括大人的行装。直到初一前夜,他要我们翌日一早出发。吩咐小乙先送我过江后,就在瓜州渡,找个稍微隐蔽点的江边停泊。并且吩咐小乙,每天都要关注来自扬州方向的马蹄声,而且仅限,是两匹马的奔驰声音。一旦听到,马上把船行到渡口。然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我本来就很敬畏吴大人。现在,感觉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他的气度,越来越威慑人。哦,对了。还有就是,过江时听小乙说,大人让小乙,学了一个多月的行船技术,和游水功夫,而且是每天晚上学的。小乙还说,验收新船前,大人到渡口,亲眼看着小乙游过长江来回,才决定去验收新船的。我问小乙,寒天下水,就不怕冷吗。他说大人教过他冬泳注意事项的。他不仅没有因此而生病,还身体更好了。”
少顷,见如倩似乎没有要补充的了。他才说:“好!你退下吧。”
如倩一走,他心里直呼:央央,我要如何,才能换回你的笑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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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皇命启程,离开镇江(也叫京口)继续南下。经吕城、常州、平江、吴江、秀州(嘉兴)、崇德,一路走,一路办公。至二月十三日,抵达杭州驻跸,以州治为行宫。
一到杭州当晚,他忙到近子夜时,到吴央住所。
“到杭州了,明日。你回家看看母亲与弟弟吧。”
“不用,不能离开。”十几天过去了,依然不会笑。
“为什么?你不是多次提起,想家,想弟弟么?”
“太想,不能去。”
“我会陪你去。”他坚持,希望通过回家,有所缓和。虽然一路下来,除了睡觉时间,她始终依然形影不离。可是,大多时候都成了哑巴。不是摇头,就是点头。摇头、点头都无法表达的,才吐几个字。
“你担重,勿以为念。”态度依然温和,别的什么也感受不到。
“那你何时,才会回家走一趟啊。”
“明年春夏,再看情形吧。”
“央央,就不能对我多说几句话?是否要我跪下,你才会原谅我。”
“无谓对错,不必如此。”毫无表情。
“你说过,你爱我的。”语气几近祈求。
她直视他“生死不渝!”一脸严肃。
感觉他准备抱过来,她转身开门,伫立门外廊下。
他彻底没辄了,悻悻然,默默离去。
看着他落寞离去,她也心有不忍。对着他的背影,心下道:
君上,我不是故意装的,我努力想对你微笑的。可我怎么努力,也笑不出来。不是不愿多说话,而是感觉多说一个字,都累的慌。当日当时,救你复能后,我被屈辱到,跳江的心思都有。
我是靠意志活着的,因为你仍然处于危境中……
我不怪你,我恨我自己太在乎浪漫纯情。生死攸关,我为你累死累活,你却默受别人送来的野女人,差点酿就一生苦痛。
你的最隐。秘.处,我没有能够,在温馨旖旎的氛围中去触碰,倒在你最不堪的情况下,强忍钻心的痛,强压作呕之迫,而为之。你让我的心,何能不受重伤?
君上啊,求你耐心等待,等待我的心,经历千疮百孔,终能长出厚厚的茧,也许,就不怕再受伤了吧!
我哪敢回家啊,“台风”,正酝酿生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