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竺望着飞舞在空中的碎纸屑,一时之间痴了,思绪不由回到不久前即将离开家门之时。
那是一个简朴的立满牌位、画像的房间,糜竺的爷爷糜宗先是恭恭敬敬的三跪九叩之后,上了三炷香,然后默默的走到一旁坐榻上端正坐好,目光盯着地面,形如雕塑。
糜竺小心翼翼的看一眼糜宗,心如绞痛,再回首眼睛盯着面前的列祖列宗,迟迟没呆立当场。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这个房间,以前他都没有发现这个房间竟是如此的苍白,墙是白的,顶梁柱是白的,甚至列祖列宗的画像都白的渗人。
外面的欢愉作乐之声依然在往糜竺的耳朵里钻,先前他还挺讨厌这种声音,可是现在他真的很希望这种声音能让身旁的糜宗展颜一笑,哪怕是勾一勾嘴角都好,也许那样,这个房间就不再苍白了。
“去吧!给列祖列宗上柱香”,糜宗幽幽的声音飘荡于房间内,声音中的无奈与不舍,令房间更加显得苍白起来。
糜竺听到这个声音,有种想哭的冲动,回忆起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他的肩膀颤抖起来,过了许久,许是他的记忆已经在脑子里放映了一边。
他的右腿微微一颤,随即离地而起,颤颤巍巍的跨出一步,微停顿,鼻翼扇动一次,似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他的腰渐渐地弯了下来,像是同一个身体中产生出了两个意识,脚要往前走,而腰身却要往回退。
胳膊扭不过大腿,腰身更是扭不到大腿,行动的决定权始终在腿上。短短数步的距离,糜竺走了一炷香时间,待糜宗那柱香刚好燃完之时,他走到了供桌前。
一丝不苟的三跪九叩,一丝不苟的将三炷香插入香炉,糜竺出了一身的汗,一套动作结束,他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跪坐于糜宗面前,低头沉默。
“去吧!黄巾贼今天正是最高兴的时刻,也许可以趁机要回协议。”糜宗满是鼓励的声音响起,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与鼓励的意思大相径庭,那是一张悲痛的面孔。
黄巾贼是什么?那可是土匪,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岂会轻易放弃?如果是面对陶谦,他们还能利用人脉给其施加压力,讲讲道理委婉的解决问题,可是对着一帮土匪讲道理有用吗?
糜竺头也不抬,起身出门,临走前回头再望一眼,刚好与糜宗担忧的眼神交汇在一起,他鼻头又是一酸。
“去吧!”。
糜宗沧桑无力的声音再次响起。
糜竺从深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为什么?”,他迷茫的眼神注视着张凡的眼睛问道。
张凡也认真的盯着他,“子仲,我就和你说实话吧!这纸协议是我给你挖的陷阱,包括你们殴打张别驾的事情”。
糜竺大惊,后退几步,指着张凡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而糜芳听到张凡的话,脸一下子红透了,怒道:“你为何要害我们?”。
张昭也是一脸的愤懑,他现在才知道当日自己被抽的事情不是个偶然,而是张凡蓄意设计的,‘你妹呀,你到底还坑过我多少次?’他不自主的伸手揉揉后腰,自从被抽过,到现在还时常有腰痛的毛病。
张凡也感觉到身后有股怨念的目光盯着自己,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张昭,他现在可没功夫去平息张昭的怒火,“其实我也很无奈,我们攻下徐州城后必然要面对徐州地方军事力量的反扑,所以招兵买马就是必不可少的事情,想要招兵买马自然需要大量的钱财,于是你们糜家就成了我的目标”。
糜竺这时冷静了下来,淡淡道:“未请教先生大名?”。
他竟然被眼前之人一个简单的小计策玩弄于鼓掌之间,心中气愤的同时莫名其妙的多了些敬意。
张凡回道:“在下张凡”。
糜竺睁大眼睛盯着张凡,失声道:“可是那个张凡?怎么加入了黄巾贼?可知……”,突然觉得自己话说的太直接了,立刻收声。
“哈哈哈,我们确实是黄巾贼,以前做过很多打家劫舍的事情,所以子仲你说的这个‘贼’字一点儿都没错,不必如此谨慎。”张凡挥手止住又要发怒的众将士,大笑道。
糜竺为之愣神,天下间竟然有如此坦荡之人,被人骂成贼还能坦然应下,他只觉得张凡不是坏人,坏人哪里有这样的豁达情怀。
他仔细的打量着张凡,认真道:“你这个人真的很不一般,在下佩服”,说着就是一礼。
张凡还礼,挥手指向他命人为糜家兄弟准备的席位道:“子仲若是不嫌弃,不妨入席喝几杯”。
糜竺毫不犹豫的直接应下,常理有言:“当人被B到绝境之时,再给予援手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此话虽说过于功利,但是并不无道理。
正如现下张凡所为,也是同样的道理,先将糜竺B到悬崖边上再放过他,就算糜竺知道是张凡害的他,心中也难免有一丝侥幸,一丝感激。
张凡回席,举杯道:“子仲,先前之事多有得罪,我先干为敬,望你原谅”,说完一口喝干。
糜竺犹豫了一下,也举杯喝下。
“子仲以为我们黄巾贼可是大汉子民?”,张凡放下酒杯问道。
糜竺扫视满堂将士,淡淡道:“自然是”,生活在同一片疆域上,虽说黄巾贼是叛贼但是也不能否认他们出身。
张凡轻笑一声,“我们可是大秦百姓?”。
糜竺一愣,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提秦朝干什么?他摇头道:“自然不是”。
张凡道:“为何不是?”。
糜竺被张凡问住了,糜芳接话道:“现在是大汉的天下,我们自然是大汉子民,秦朝早已是过眼云烟不复存在了,何来秦人?”。
糜竺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没有说,他只是感觉张凡话里有话,他还没有悟出其中的道理。
“呵呵呵,子方,你祖上可是秦人?”,张凡勾了勾嘴角又问道。
糜芳暗恼,‘你他娘的到底想说什么?净说些没用的东西’,不耐烦道:“是又如何?”。
张凡大笑起来,“哈哈哈……”,他这声笑将众人都给笑傻了,他不理众人迷茫的眼神,举杯朗声道:“为我们同为叛贼而干杯”。
“啥?”。
糜芳惊骇不已,怎么说着说着自己也成叛贼了,立刻吼道:“你此话何意?”。
张凡淡淡的笑道:“你的祖上是秦人,可是你现在却是汉人,为何?还不是因为反叛所造成的”。
糜芳大怒,“岂有此理,当年始皇暴政,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徭役赋税繁重,又严刑峻法,民不聊生,百姓为了活命岂能不反?”。
“好,说得很好,我最喜欢你最后一句话,百姓为了活命岂能不反?”。
糜芳愣住了,他不明白张凡到底是什么意思。而糜竺此时明白了过来,张凡其实就是想说,黄巾贼都是为了活命的百姓,不得已才反叛的,与当初的刘邦、项羽没什么太大区别。
其实糜竺也深知这个道理,举起酒杯笑道:“同饮此杯”。
糜芳立刻拉住糜竺,急道:“大哥,你这是何意?难道要承认自己也是反贼不成?”。
糜竺淡淡笑道:“子方,我们确实都是反贼,但也都是大汉子民”,他说着举杯对着张凡微微示意,然后喝下。
糜芳彻底被搞糊涂了,反正他相信自己的大哥,于是也举起酒杯喝下。
众人都举杯相邀,同饮一杯,不过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弄明白其中的深意,唯有张维、张昭、刘备和关羽略有所悟。
“子仲以为当今的朝堂如何?”,张凡问道。
糜竺笑道:“我乃区区一个商人,身份低微,有何资格妄议朝政”,他虽说是笑谈,但是话语中的自嘲还是一下子就被张凡给听出来了。
士农工商是古人按着为社会贡献大小的顺序来排列的。
士为何排第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立德于心,建功于世,宣德功于言,泽被后人。
农为何排第二:“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以食为天”“家有余粮、心里不慌”,尤其在农业为主的国家。
工为何排第三:“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借助工具可以提高效率。
商为何排第四:商是互通有无的,必依赖他人而后能行。只可少数参与,如果大家都去经商,都去依赖他人,则无人可以依赖了。商的地位排在末尾,有不禁止又不提倡的深意。
古人如此排序有其道理,可也是相当片面的自以为是,糜竺从小生活在商人家庭,虽说生活富足,但是社会地位很低,没少受那些所谓士族的鄙夷。
“呵呵呵,确实如此,我们都是身份低微之人,比不得那些士族大夫,朝政确实不是我们可以轻言的。”张凡摇着酒杯,眼睛似乎看着杯中的酒痴了。
糜竺听到张凡的话突然有种不甘心的感觉,沉声道:“大人邀我同宴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张凡见他略有怒气的脸色,心中暗喜,放下酒杯道:“子仲,我想与你们糜家合作”。
糜竺其实已经猜出张凡的一些心思,黄巾贼迫切的需要钱财支持,而他们糜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可是他不得不顾忌黄巾贼这个身份。
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问道:“如何合作?”。
张凡道:“我要你们糜家所有产业十分之三的利润”。
‘好大的口气’,糜竺心中暗道,没有发作,继续耐着性子问道:“不知我们糜家能得到什么?”,既然是合作,自然有来有往。
“你们只要是在我们黄巾管辖的范围内就可以免除一切税务”。
“您确定是一切的税务?”。
糜竺难以置信的望着张凡,大汉虽说税收不是太重,可是税收的种类却很多,尤其是商人更甚,例如:算訾、市租、关津税、六畜税、市租、所得税等等。
每年光是交税就要消耗糜家十分之三、四的收益,张凡所提出的的合作明显是给他们糜家大便宜。糜竺作为一个老道的商人,心中不由犯起了嘀咕,‘难道你会白给我们便宜?不可能,肯定有问题’。
“没错,确实是一切的税收,而且我们还会给予糜家适当的保护”。
糜竺与糜芳对望一眼,他们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糜竺沉思片刻,没有想出张凡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张凡给出的条件很诱人,他迟疑道:“倘若真是如此,我们糜家愿意合作”。
“等等,我还没有说完呢”。
‘果然,还有其他要求’,糜竺瞬间明悟,可是此刻他已经被张凡提出的合作给深深的吸引住,暗自决定只要张凡的要求不是太苛刻,就答应下来,于是问道:“大人可是还有其他要求?”。
张凡笑道:“我还有一个要求,就是子仲你来我处担任治中一职,而子方来我军中做一个将军”。
张凡话音刚落,糜芳就激动起来,他为何习武,不就是为了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从而摆脱商人这个身份吗?张凡竟然直接给他一个将军的职位,这可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难道天上掉馅饼了’糜芳心中大喜,忙离席对着张凡单膝跪地,“多谢大人赏识,在下愿效犬马之劳,誓死效忠”。
张凡赶快过去将他扶起来,真挚道:“我军得子方相助,必如虎添翼,战无不胜”。
糜芳感动的一塌糊涂,他没想到张凡竟然如此重视自己,倒头又要再拜,张凡赶忙给裴元绍使个眼色,后者一个箭步窜出来,一把将糜芳托住,笑道:“子方,以后咱们都是自家兄弟,再说天仪将军也最见不得人婆婆妈妈的,起来吧!”。
糜芳突然觉得裴元绍颇为有力气,他再加几分力气依然无法跪下,只好作罢,心中涌起淡淡的敬意,对于自己将来的军旅生涯陷入憧憬之中。
这时糜竺起身对着张凡拱手道:“大人,此事干系重大,请给我一天的考虑时间。”他不像糜芳一般鲁莽,知道他们二人加入黄巾意味着什么,所以想回家请示一下。
张凡也不难为他,笑道:“自然应该如此,明日我当亲自去府上拜访,再与子仲详谈”。
糜竺心中一动,弯腰一拜,“在下先行告辞”。
“子仲走好”。
糜竺拖着糜芳快步离开。
两人刚走,张昭就鼓起掌来,“好一个张凡,好手段”。
张凡立刻转身对着张昭一拜,“子布,那件事情……”。
张昭立刻打断张凡的话,“我方才鼓掌可是真心的”。
张凡微微一笑道:“我方才道歉也是真心的”。
两人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同时大笑起来,在场众人又挠着头,猜想起来,‘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