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南阳郡，宛县。
川流不息的长江，向着这里分出了一道支流，滋润着这片广阔的平原，也庇护着这片平原上的人们。
孙坚站在淆水边，看着眼前湍急的河水，注视着清澈的激流中，隐隐泛起的黑色小点，那些犹如精灵一般的小生灵在激荡的水流里，时起时落。
正午的阳光，炽白而猛烈。
身上穿着全军都没有几幅的铁甲，祖茂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
注视着不远处，站在河边，背着双手，目不转睛盯着河水的孙坚，额头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粒，祖茂忍不住开口：“主公，时日已到正午，是用饭的时间了，请主公回大帐，用些晌食。”
闻言，站立的笔直，犹如雕像一般的孙坚，抬起头，裹头的赤色红巾下，一双锐利的双眸，从那流动的河水上移开。
“仲谋回来了吗？”看着低头行礼的祖茂，孙坚平静的问道。
“程普大人一早就去了太守府，但现在还没有消息。”
“哦，那再等等吧。”红巾下的锐利双眸，再次转向了激流的河水。
祖茂：……
“报！”不远处的营帐内，一位身穿黑色皮札甲的士卒，向着孙坚处，急速的冲来。
士卒跑的很急，身上紧贴着前胸和后背的札甲上的方形甲片，在奔跑时有些微微翻起。
士卒径直越过祖茂的身旁，跪在了孙坚的身旁。
“报告将军，程普大人，已经从南阳郡回来，正在大营里等候将军，说有要事要禀报。”
“哦。”平淡的语气回荡在川流不息的江水间，又转化为一缕沉重的叹息。
“好，你们随我回去！”右手握着腰间佩剑的剑柄，感受着右手手掌间，冰冷的触感，孙坚俊朗的面容上一片平静，转身朝大营大步走去。
那果决的步伐中，似乎带着阵阵铿锵之音，有一种一往无前得气势，卷起大地上的滚滚尘埃，带起了孙坚身后红色的披风。
临时搭建的大帐内，一身儒装打扮的程普头上顶着小冠，站在一览无余的帅营中。
“仲谋回来了，账内简陋，祖茂，去抬张几子过来。”孙坚走进大帐，从程普身旁走过，很自然的来到帐内唯一的一张跪榻前。
当祖茂使人抬来了几子和一张跪榻后，孙坚抬手示意，程普恭敬行礼后入座。
“此去南阳郡，郡守张咨接受了我们的礼物，不过却没有明确表示是不是愿意支持我军，给我军提供补给之事更是只字不提。”
“我军从长沙起义以来，所有军需全都是靠自己筹备，数万士卒，每日人食马嚼，消耗巨大，如今我们渡过长江，军粮眼看不支，南阳郡乃是天下第一郡，土地肥沃，人口众多，张咨坐拥此地，却不肯为义事出力，着实可恶。”孙坚眉头皱起，锐利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忧色。
端正跪坐在榻上的程普闻言，也是叹道：“是啊，南阳本是帝乡，两百年前，光武帝由此起事，成就复汉伟业，南阳郡的地位也是跟着水涨船高，其地富庶程度，一直为大汉诸郡之首。可也是正因为如此，南阳郡里是世家林立，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张咨只是一个愚人，主公，普窃以为，凭借张咨之能，根本无法掌控南阳。”
“哦！仲谋的意思是，那张咨也和王睿一样？只不过是那些世家手中握着的傀儡”孙坚眉宇间，忧虑之色更重。
“恐怕是这样的，张咨只不过是一个放在前台的傀儡，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用意，实际上，都代表了他背后的一群人，这些南阳的世家，利益间相互纠葛，关系也是错综复杂，经过这两百年的时光，他们之间通过种种方式，已经连成了一张大网，主公，在南阳，没有他们的支持，我军是寸步难行啊。”
闻言，孙坚沉默了，大帐陷入一片寂静。
时间缓缓的流逝，孙坚脸上的愁绪，慢慢消失不见，嘴角反而微微向上翘起。
注意着孙坚的面部表情的变化，程普突然站起来，几步走到营帐的中央，对着孙坚恭敬一礼，然后，径直跪倒在地。
“主公！南阳郡乃是帝乡，切不可在这里擅自杀戮，不然即使我军暂时得到军需，但只要我军一走，程普敢担保，那帮自私自利的畜生肯定会截断我军军粮，因为他们惧怕西凉军，惧怕董卓！主公！你这是求亡之道啊，荆州王睿之死，已经使得我们不容于荆州，若主公再铤而走险，恐怕天下世家都会惧怕主公，到时主公将无一立足之地啊，请主公明鉴！”程普涕泪交加，拜伏在地。
从孙坚征伐黄巾时，程普就跟着孙坚。
对这位主公，可以说是知之甚深，所以他很明白孙坚此时的想法。
因为他知道，要解决匮乏的军需问题，除了向南阳郡世家们低头弯腰之外。还有一个办法。
就是让那些世家低下高昂的头颅，弯下挺直的腰杆，对着孙坚俯首帖耳。
只有让他们害怕，才会让自大的南阳世家们明白什么叫做畏惧。
在荆州时，面对同样高傲的荆州世家们，孙坚就是用的这种方式，慑服了那片大地。
但是，在这里，在南阳，程普却绝对不能允许孙坚这样做。
因为这里不是江南。
这里是长江以北，这里是南阳郡，曾经的帝乡。
孙坚若是采用在荆州的方式，虽然暂时可获得南阳郡的支援，但除非孙坚就此占领南阳，自立于世，不然只要大军一动，身为主帅的孙坚，必然会随军而动，南阳郡没有了孙坚，那些世家豪族又怎么会继续保持畏惧的心理。
没有畏惧心理的南阳世家，会将南阳郡变得和现在断了孙军给养的荆州一般。
这一点，程普知道，孙坚也知道。
但是就在今天，盯着那川流不息的淆河，看着湍急的漩涡中，时不时溅起来的点点水花，和激流中泛出的黑色小点时，孙坚突然下定了决心。
人生在世数十年，或者默默无闻，如同河水中随波逐流的沙石，生与死都如同狂风中的流沙一般，在世上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又或者激流勇进，把所有的顾忌都抛之脑后，面对着凄厉呼啸的狂风大步迈进，就好像河水中勇于奋进的小鱼，虽然命途多舛，却从没放弃过向着这残酷的天命奋力抗争。
鱼儿选择抗争，是为了活命。
孙坚选择抗争，为了自己此次起兵的目的。
不是为了匡扶汉室的名声，也不是为了去争霸天下而积累实力。
孙坚出军的目的，只有一个：复汉。
这是一个不容申辩的理由，关东所有的诸侯都是以这个借口而出兵伐董，但是很多的诸侯都只是嘴里说说罢了，而孙坚不是，他与那些清谈空议的诸侯们有本质的区别。
他是真正将光复大汉当做自己的使命，至于原因，从孙坚被张温提拔成军司马，到就任长沙太守，封爵乌程侯时，就已经埋下了。
汉室社稷予其大恩，其怎敢不杀身以报之。
如今，孙坚手握数万大军，再加上治军甚严，从不搜刮百姓，却因为荆州世家的背叛而后勤不继。
所以孙坚会想到向就近的南阳郡求助，可从南阳郡返回的信息来看，南阳郡实际掌控者们似乎并不想参与进来。
如果孙坚想和平获得南阳郡的援助，唯有委屈求全，以低姿态和手中握有的大义来博得南阳郡世家们的同情。
然后沦为他们的鹰犬，处处都将受他们的掣肘。
这实际上也是南阳郡中所有世家们所希望看到的，在这乱世之中，他们也希望有一个手握大军的保护者。
因此张咨收了孙坚的礼物，却没有给出答复。
可惜，南阳的诸位世家们，这次很明显要失望了，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孙坚。
这个舍弃了自己基业，放弃了称霸一方的男人，拥有着饱读诗书的他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力量。
“仲谋，你下去用些饭食，今天好生休息，明日，我在营帐设宴。”
莫名的话语，平静的脸色，若是其他人肯定看不出任何端倪，但程普不同，从这一句话里，他已经听出了很多东西。
“主公，不可啊！普请主公收回成命，主公，不能这样做啊！”程普跪地不起，双眼中不停涌出泪水，整个身子也都不停的叩拜着。
看着不停劝谏自己，涕泪交下的老部下，红巾下的锐利眼眸中闪过愧疚的神色，但这一丝神色却被孙坚隐藏在眼眸的深处。
孙坚起身，穿过程普的身旁，走出了营帐。
“仲谋就在这里吃吧，明天设宴时，仲谋就不要出席了，宴席上的事，我会吩咐长沙的主薄来安排的。”
大帐内，随着孙坚的动作而转身向着营帐门口叩拜的程普闻言，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仍然大声高呼道：“主公！切不可如此作为啊，主公这样做，是将自己*到天下世家的对立面上啊，再说，主公！就算我们能够得到补给，可主公还要带兵出征啊，士兵行军需要兵粮，战士激战后也需要更换甲胄武器，主公将南阳世家得罪光，这是求亡之道啊！“
南阳郡虽然隶属荆州，但他的风景与江南水乡的景色大不相同，没有了秀丽的长江景色，没有层层叠叠的青翠山峦。
南阳宽阔的地面以及一马平川的走向更类似于黄河以北的地势，就连天空中的空气也不像长江以南一般带着湿润的气息。
孙坚站在营帐的外面，深深吸了口气，那隐约中带着微微沙尘的干燥空气，是那样的熟悉。
就连天空，也如数年前雍凉之地一般，蓝的透明，蓝的彻底。
闻听着程普的高呼，孙坚没有丝毫的迟疑，一步步远离了军帐。
而在同时，在离洛阳不到几十里的偃师县，董卓正在初建的军帐内和他的下属们大快朵颐。
大帐内的空气中荡漾着贡酒的浓香，董卓跪坐在主位上，面前几子上的青铜盘子里摆着闷熟的羊肉，还有蒸煮好的鲤鱼。
几位身着鱼鳞甲的将军，和身穿儒服的李儒，宋果分别跪坐在董卓的两旁，他们的几子上也同样摆着丰盛的菜肴。
董卓咀嚼完口里的羊肉，用身边侍卫递来的毛巾擦了擦嘴后，脸上的大眼向着下方早已候着的李儒一扫。
李儒眼角微动，突然离座对着董卓先是一礼，得到董卓颔首示意后，李儒才转过身，双手端起自己小几上的青铜酒杯，站在几子旁的侍卫赶紧端起盛酒的陶器，主动将李儒手中的空杯盛满。
清澈的酒液，在青铜的杯子中，泛出琥珀一般的晶莹。
李儒双手高举酒杯，董卓面无表情的跪坐在他身后，其余人也都放下手中正握着的物件，注视着大帐里高举酒杯的李儒。
“李儒逾越，今天以此杯酒，预祝我大军旗开得胜，祝主公大业必成。”
闻言，跪坐在主位的董卓，大嘴都几乎咧到了耳根，也单手端起身前几子上的酒杯，对着下方的众人一举。
众人赶紧举杯回应，一杯酒喝完，李儒放下酒杯，再次对跪坐着的董卓弯腰一礼，然后转身。
“我军是天下正统，奉王命而讨叛逆，关东众贼逆天行事，实在是自取灭亡！”李儒高声大呼。
帐内众人赶紧高声附和，但接着，李儒话锋一转“如今我军虎牢关固若金汤，可使我关东无忧，但是河东郡与南阳郡毗邻洛阳，却也敢背离我王师，臣李儒提议，我军应该先用重兵，荡平这两郡，一则可扬我汉军之威，二则可震摄那些心怀不轨的叛逆之人，三则也可使得我军后方无忧。”
“李儒所言甚是”董卓轻挠着下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点头道：“众将谁肯为咱家分忧啊。”
“父亲，儿臣愿意提两万并州铁骑，为父亲荡平南阳。”吕布率先站起来，单膝跪在大营中间。
黑色的双眸里似乎燃烧着剧烈的火焰，脸上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渴望神色，甚至于握住剑柄的右手也激动地微微发抖。
董卓有些诧异的看着跪在营帐中央的吕布，观察到对方激动地神色，然后笑了，笑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在眯成缝隙的双眼中，却闪过一丝警惕的神色。
“我儿有心了，我心甚慰啊，我儿骁勇，天下之人，依我看，莫能与之敌，不过杀鸡焉用牛刀，南阳张咨只是一介腐儒，那长沙孙坚更只是一匹夫，关东众诸侯，以及河北王匡才是我军的心腹之患，这两处，为父还要靠我儿替我冲锋陷阵啊。”董卓用带着敷衍的话语，婉拒了吕布。
吕布一愣，面上虽仍有不甘，但也只能执礼称喏，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主公，南阳孙坚虽然只一匹夫，但南阳郡是曾经的帝乡，户籍百万，民户殷实，不能让它留在外人的手中，臣提议，让我军都督华雄统领八万精兵，直接前去，一为剿灭逆贼。二也可乘机收取整个南阳郡。”李儒等吕布回到位置上后，和董卓迅速的对视了一眼后，再次执礼说道。
“恩，李儒所言甚是，不仅是南阳，还有河内郡也时刻威胁着我军后方，咱家这次也定要将河内也拿在手里。”董卓微微一笑，很霸气的说道。
不过董卓却没注意到在营帐中，位列前排的吕布，此时酱紫的脸色。
“臣华雄遵命，定不辜负主公，誓要攻占南阳，斩张咨与孙坚二狗的狗头！”听着李儒和董卓的嘱托，鬓发茂密，身形魁梧的华雄，面色激动的离座单膝执礼。
“主公，臣提议，我军还可以再从长安，掉两万军力拨给华雄将军，凑齐十万大军，攻打南阳，这样等华雄将军攻下南阳后，我们还可以乘机南下，一举夺取荆州九郡之地，将这天下最大的粮仓也掌握在手里。”跪坐在李儒身旁一直没有言语的宋果突然站起来，行礼说道，说完还与董卓李儒二人互换了眼色。
“恩，宋果所言也对，我数十万大军，每日耗费颇巨，如果能够将江南之地尽握于手，我军将再无缺粮之忧，主公，此计甚好啊。”李儒在宋果身旁，也微笑着附和道。
看着身前自己的两位幕僚，董卓会心一笑，应道：“你们所言甚是，不过长安距离南阳还是有千里之地，况且陇西多桀骜悍勇的匹夫，不易从长安分兵，咱家在洛阳还有七万大军，其中虽然大部分都是洛阳的旧军，不过也颇有战力，就从洛阳分兵两万吧。”
跪坐在营帐中央，闻听自己将独领十万大军，华雄不禁感到心潮澎湃，激动地难以言语，整个人都拜伏在地。“臣华雄，蒙主公大恩，愿必为主公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此去，攻占荆州，攻占的土地还要管理，华雄你的身边可不能没有谋士，宋果，就由你跟着华雄。”看着拜伏在地上的华雄，董卓满意的望向身前得两个幕僚，笑着说道。
“臣领命。”宋果面无表情的低头行礼，而站在宋果身旁，李儒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