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曾经托着载着张凡一、徐小剩枯木的大河,此时已经漫过河床,将那些原本在河边生长的大树全都连根拔起,即便有些在水中苦苦挣扎的大树,也只剩树顶在河面上露出一抹绿意,眨眼便又消失在一片汹涌的白浪里。
那个湖也早已汪洋一片,下泄水流的瀑布口此时已经拓宽了一倍不止,本来就壮阔的瀑布此时更显几分雄壮,一些原本屹立在湖中的小山,此时却被湖水漫到了腰部,有些抵挡不住连绵的阴雨和一波波波浪的冲刷,在“轰隆——”声中被掀翻开来,然而翻滚的巨石却没在湖面溅起多大的浪花,便在汹涌的湖水里一闪而逝,湖面就又恢复成了鱼鳞状,似乎原本的位置上本来就是空无一物。
然而雨却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宛如一条宽广无边的雨帘垂在天地之间,好像天上的天河决了口,天水全都倒灌了下来,这一场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快半个月,即便是这样却也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果这场雨在春季里断断续续而不是这么连绵不断,那么可以称得上是一件幸事,那样今年的庄稼必然又会有个好收成。
但是此时却并不是一件幸事,因为过犹不及,过了,就是麻烦,就是灾难。
在这场雨里,不知道有多少大河大江在大雨中掀起大波大浪,冲毁堤坝,咆哮而出。
而洪水滔天,又势必带来灾难——淹没万千顷良田,冲毁屋舍万间,更别说那些洪水里的灾民,此时也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在这场洪水里可算得上是哀鸿遍野,哭声千里。
然而那些悲伤都是众人共同的悲伤,是天道之下难以抗拒的悲惨,而此时青汜山脉绝地里却上演着人为的悲剧。
所以也不外乎其他种族说人族是最接近天道的存在,只是这种接近,更接近于天到的无情与阴冷。
天道无情,人也无情,然而人族是百族里边最复杂的种族,不可能只是无情这种性格,更存在着善良、纯真、妒忌、狡猾等其他本质,所以也被别的种族或仇视,或视为友族。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张凡一终于平静下来,不再露出痛苦的情绪,或者说他已经因为抗拒不了痛苦,死了,所以不再挣扎,而包裹着他身体的巨大光茧也缓缓缩小,最后直至消失不见。
“死了?”神农殿少主有些失望的盯着一动不动,毫无生机的张凡一,有几分无聊,但是随即他嘴角就露出一抹嗜血的残忍笑意。
死了,死了就以为可以逃得掉了?
痴心妄想!即便死了我也要将你的身体撕成碎片,让你在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咒古大陆的人都迷信鬼神,但大部分人却又对鬼神“敬而远之”,只有极少数的荒蛮夷人才保持着对远古神魔、鬼神的信仰,这和书院、学宫、太学三大儒家圣地传播儒学道义,教化万民是分不开的,就算其他可以与人族抗衡的强大种族都保持着对人族儒学的敬仰与尊崇,竞相学习模仿,所以才有了咒古大陆“儒道不隐,谁出其右”的话语。
然而神农殿是少数信奉神灵的方外之境,他们把信奉的万物主宰称之为南极咒天仁德鸿蒙天火之主炎帝,所以他们也信奉着轮回转生以及地狱的存在。
看着张凡一那张脸,他不由的有几分可怜眼前这名少年,但是沐浴鲜血已久的他,身体和灵魂早已麻木冰冷,对弱小生命生不起一点怜悯的心来。
这样一个连上天都舍弃的人注定一生孤苦,被人所厌恶,被上天所不容,所以他决定让他在地狱那里更痛苦些,这样才能弥补自己永远都没办法弥补的损失。
他冲着张凡一一脚踩下,他甚至似乎都感觉到湿热的鲜血溅到脸上那一霎那的湿热感,每当杀人的时候,他都陶醉于那些鲜血淋到脸上的温热快感,这让他感觉到他还活着,而不是地上那些冰冷毫无生机的尸体。
“咔嚓——”大地以这一脚为中心,方圆一丈之内,山石龟裂,土石裂开一道道手指粗细的裂缝,雨水顺着这些裂缝一涌而进,直到三四息后才在你睡得掩盖下消失。
但是他知道他并没有踩到张凡一的尸体,因为脚部传来的感觉不是骨骼变成碎片那种清脆悦耳的声音,他踩到的只是积水的地面,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踩到。
于是他从迷醉中厌恶地睁开眼睛,为那只打扰自己雅兴的蝼蚁生出一丝厌烦,既然还活着就应该有多远就跑多远,这种愚蠢的行为让他从心里厌恶也不认同。
这让他想起在青汜镇张府里遇到的那个为张家看门的杂役,这让他更加厌恶起眼前那个也是一身奴仆打扮,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青衣少年。
奴仆打扮的青衣少年正是徐小剩,在冰冷的雨水漫进山洞的时候,他就在冰冷的雨水醒了过来。
他在三个时辰之前就已经醒了,躲在洞内的一块石头后面。
他没有马上出来,因为他害怕。
远远他就能感受到神农殿少主身上那仿佛是深渊般的咒力波动,所以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在神农殿少主阴森如地狱,强大如上天的气势下,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少爷被踢来踢去,侮辱与折磨。
然而他还是不敢出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的修为只是咒徒,在人家眼里连个蚂蚁都算不上,自己上去既救不下少爷,也不能让少爷脱离魔掌,那个魔鬼抬手间便能杀死自己,出去就是送死,而且少爷也一定不会赞同自己这么愚蠢的去送死,即便到了那个世界,少爷也会骂自己又做了傻事。
而假如他活着,他可以跑到青汜镇告诉老爷,这样就可以让老爷为少爷们报仇。
即便老爷报不了少爷们的仇,等将来他强大之后,他也可以杀了掳走大少爷的女人,杀死不远处那个杀掉二少爷的人,这样也可以为他们报仇,自己也可以活着。
他在心里拼命地为自己找着借口,不敢走出山洞,因为他知道走出这个山洞,就意味着他要死去,在别人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默然死去,然而他也有梦想,所以他不甘心就那么死去。
那些借口让他很安心,让他知道他不走出山洞是对的,而且就算有人知道了也不会指责自己,因为他还小,他很弱,他帮不了忙,谁也无法要求他做什么。
即便徐小剩不断地找着那些可以让他安心而不走出山洞的借口,但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着他:你是懦弱的,是可耻的,如果没有二少爷和张家你早已经饿死冻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当张家和二少爷面临危险的时候,你却在这里不敢出去,难道你忘了自己这条命是谁的么?忘了那个冬天是谁给你东西吃让你活下来了吗?
尽管他拼命地压下第二个念头,而且理性也告诉他那样是不对的,然而他越是想压下那些看起来荒谬的念想,却越是难以忍受不去想,那些念头不断一更大的声音反驳他,让他为自己不敢出去而羞愧难过。
两个念头在他的心里交锋、拼斗、互相斥责,他抱着头瑟缩在巨石的后边,面露痛苦,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外面,因为他忍受不了自家少爷被折磨的那般惨状,但是感性的力量伴随着张凡一的惨叫声慢慢地放大,感性的念头渐渐地像藤蔓一样在他的心里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来,直至泛滥成荒。
他困在山洞构成的这座心城里,走不出去,也不敢出去,坐困愁城,庸人自扰。
那场雪似乎不会结束似的,已经下了十来天,小乞丐已经一天多没有吃东西,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记得曾经有人对他说另一个世界没有痛苦,不会饿肚子。
于是他想,死了也不错,至少不用再挨冻,挨饿,也不用再拼命跟野狗抢东西吃。
然而正在他发愣的时候,有个穿着圆滚滚的胖小孩蹲在他的面前,冲着他笑啊笑,让他一瞬间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
“诶?你怎么呆在这里呢?会着凉的哦。”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对瑟缩在路边乞讨的他说。
“你是饿了么,来,给你吃!”胖小孩将油饼交给他,蹲在那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发笑,“慢点吃,别噎着了,我家里还有好多好多呢。”
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填饱肚子,胖小孩也该走了。
刚走出去两步,似乎想起来什么,小孩有扭头看了他一眼说:“每天我都给你送吃的,好不好?”
在他发愣的目光里,那个胖小孩伸出小拇指晃了晃就转身跟在中年仆人的后面笨拙的离开了。
大雪纷纷扬扬的洒了小乞丐一肩膀,然而这会儿他已经不饿,他摸了摸肚子,感觉到肚子里暖洋洋的,于是他脏兮兮的小脸上也挂上了一丝笑意。
他想,不用死了,真好。
想到这里,一股力量从他的心底涌起,他毫不犹豫的像洞外走去。他不知道的是,如果没有破禁丹,其实张凡一也早就死了,但是他不知道,因为他什么都没想。
他真的什么都没想,所以他没有恐惧,也不知道恐惧。
他包裹在一种叫做勇气的东西里,一脸决绝之意。
他脑海里只记得那天那个胖小孩笑着说:“你是饿了么?来,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