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斌忽想起李正清所言,于是徒步望麻子巷走去,须臾,只见街上一家门面上横着一块牌匾,名曰‘同生药铺’,大门内还不时有面如菜色的身弱之人进出。
此刻许多铺档还未开张,路上亦是行人稀少,除了路旁小摊的油香面味,也就这家药铺药郁四里,开张及时。
心里想道:“这梨花堂开的药铺果然尽职尽力,专为百姓着想。这么早就开张瞧病了。”驻足在外瞧了瞧,便轻履而入。
店内一股药气弥漫,正对有架柜台,檀木面光滑油亮,柜台长有六尺,围矗于盛药壁柜。壁柜高至八尺,宽占半墙,面上皆分成方脸大小的抽匣,每个匣面上都注有各类药名,细数药匣,足有百种。
由此可见,此间药铺规模之大,容药之广,在县里也算是首席。铺内东首长凳上坐着几名老少不一的病客,各自面目黯然,焦急的等着轮到自己。
铺内西首坐着两名郎中,一个在专注为面前的阿婆号脉瞧病,另一个则是埋头写着药方,随即唤小厮抓药。郎中身后拐角处有一陡斜木梯,直通阁楼另一番光景。
铺内南首立着一块山水屏风,屏风前马扎上躺着一位雍容华贵的锦缎男子,年龄不过三十三四,双手戴了三四颗宝石黄金戒指,手里握着一只紫瓷茶壶,当是闲情逸致,嘴里哼着小曲,对药铺里忙碌嘈杂之景如同不见,兀自沉浸在闲雅。
从衣着而断,这名手持茶壶悠闲之人定是掌柜,子斌轻轻走到跟前,躬身诚恳的问道:“请问这位相公可是掌柜?”话以落下,可这男子似乎充耳未闻,依旧自娱自乐。子斌不由生怒,心道:“这人好大的架子!”于是朗声道:“请问阁下可是药铺掌柜?”这一唤如同惊雷,铺内众人无不回头目视。
马扎上哼曲的男子登时被这一问,惊的身子猛然一抖,手中的茶壶也倏间落地,摔了个粉碎。子斌微微好笑,心道:“又没做亏心事,至于吓的这样么。”
男子骤然起身,只见眼前站着一名稚气未脱的瘦弱少年,附目又看了看地上的茶壶,登时面目狰狞,冷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小鬼?不安稳呆在家里吃奶,却在这里打碎了我的爱壶,你可知我的这只茶壶值多少银子么?快快赔钱,否则将你送到官府去!”
子斌不禁愕然,想不到此人竟是这般刁钻刻薄,为了一只茶壶,不分青红皂白,当众威言洞喝,大发雷霆。心下登时一震,极是失望。
正在此时,铺内伙计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凶神恶煞的奔到子斌面前,横眉竖眼,便要吃人一般。子斌惊诧的发起怔来,怎能想到梨花堂内竟会有这般刁横的人来,不由心惊,暗想是否走错了地方。
一名肥胖如猪的伙计看到子斌发怔不语,还以为被自己的气势吓傻了,登时更加盛气凌人,叫道:“快说!你是哪家的小兔崽子?这钱赔还是不赔?”说罢转头对着那锦缎男子点头哈腰献媚道:“掌柜莫要生气,这种小兔崽子,有小的解决就够了。”锦缎男子点了点头,怒意稍减,回坐到了马扎上。
肥胖伙计一脸得意,紧步*了过来。子斌见状,冷汗直冒,脱口道:“有没有复明眼睛的药?”话当落下,锦缎男子面色大变,相觑着肥胖伙计,开口道:“只有汎青!”子斌顿时舒了口气,得知已无大碍,心道:“看来真是梨花堂的人,你这乌龟儿子,看小爷如何收拾你!”
锦缎男子神色盏转变得窘状,倏然起身问道:“请问小兄弟是何人?”说罢环顾四周,示意众人退下。
子斌微笑道:“小弟姓孙,拙名子斌,不知这位爷可有听过?”说罢还刻意向他瞧了一眼,只见其听后眸中发骇,随即化作一脸堆笑,上前搂着子斌肩膀道:“噢,原来是贵客临门,在下黄珊炳,正是药铺掌柜,方才不知兄弟来历,实在抱歉的紧,还请兄弟海涵才是。”接着俯身轻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还请二楼叙话,在下另行赔罪。”
子斌见此人变脸如此反复,实在糟蹋了一副人貌,言谈举止更是叫人厌恶,同时也在疑惑梨花堂怎会又这种势力小人!
表面仍是微笑作陪,问道:‘不知黄兄那碎了的茶壶可再赔否?如若不成,小弟先去趟总堂找孔堂主要些赔壶之资再说。’黄珊炳一脸苦笑,开口道:“兄弟说笑了,一只茶壶而已,何必认真?快快有请。”说罢挥袖指引,子斌暗暗发笑,上了二楼。
待刚目量到二楼顶面,子斌大吃一惊,只见孔真翎与李正清二人正坐在小几前嵌笑品茗,正是兴浓,也未顾到有人上来。
子斌不禁发怔,身后的黄珊炳轻声道:“兄弟,堂主今儿一大早便亲自到此等候于你,已有三刻时许,随后李员外也到了此处,方才哥哥多有不对,还请兄弟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两位堂主提起才是。”
黄珊炳生怕子斌告状,顿时不住赔起礼来,子斌倒是未曾在意,只是听到李员外三个字时心头微动,暗道:“李员外?这李前辈何时又成员外了?”
随即回头道:“黄掌柜位高福贵,怎能对兄弟如此不信任?不过你这二楼可谓别有洞天,陈设甚是雅致。光是这些湘妃竹的桌几,珍稀的古董书画,便是让小弟开了眼界,由此可见你这位掌柜真是鸿福不浅呐!”
黄珊炳笑意不减,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眸中埋藏着怒气,说道:“兄弟折煞哥哥了!此处乃是梨花堂在城里紧要之地,自然是要费些心思。”
子斌早就察觉黄珊炳心中不快,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便发作,看他此刻这般模样,心里自是说不出的畅快。
黄珊炳强颜露齿,不知心里已早已翻了几次火罐子,可年少轻狂的子斌又哪里晓得这许多圆滑之道,只为出方才的恶气,也未顾得给他留面子。
随即轻履向上走去,本想叫孔真翎,李正清二人意外意外,熟知刚走到地毯,李正清便洪笑道:“我们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子斌吓的。”孔真翎回头道:“子斌怎不去学塾应卯,却到这里来了?”
子斌愕然心惊,想不到孔李二人如此厉害,不由暗暗生敬。眼看已被察觉,尴尬上前作揖,说道:“小生见过两位前辈。”孔李相觑一眼,李正清道:“快坐下说话。”
孔真翎与李正清都是梨花堂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在西北赫赫有名,就连对子斌这个黄毛少年都是如此谦和有礼,这让子斌亲意倍增,本来方才黄珊炳一事忽对梨花堂颇有成见。
登时心道:“孙子斌啊孙子斌,这梨花堂乃是江湖大帮,难免会有些宵小混入其中,当年天地会内都有小人,我年少无知也就罢了,怎还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些豪杰英雄以一己之力竭尽匡扶我汉室河山,驱赶鞑虏,我又有何资格评说?”
李正清见子斌忽然发起怔来,问道:“子斌为何事伤神?”孔真翎笑道:“子斌定是见到药铺病客,而生怜悯吧!难得!难得!”
子斌倏然回过神来,听到孔真翎相赞,不觉双颊羞红,再度起身行礼说道:“前辈谬赞了,今日小生前来拜访,亦是将入学塾,聆听指教。”
李正清道:“我与堂主早就料到你会到来,特意在此等候,也是有话交待。”子斌笑道:“二位前辈果真料事如神,不知有何嘱咐?”李正清不经意的望了孔真翎一眼,孔真翎依是不苟言笑,兀自掐着一串红珊瑚做的念珠。
李正清郑重道:“学塾之事,已然办妥,子斌即可入学,只是那杜桥漫为人奸诈,城府颇深,你可要万分小心在意,无论闻视什么,都要铭记于心,要好及时回报。你是他几载所教的学生,自然不会轻易起疑,稍后我会安排黄珊炳去送你入学。”
听此一言,子斌更加不敢大意,说道:“小生定当不辱使命!万一这杜先生不露半分破绽,那当如何?”
李正清沉吟半晌,面色谨慎的说道:“实不相瞒,这杜桥漫当年在色目人首领马尔麦得手下做事时,深得马尔麦得信任与器重,那年色目人兵败皋南山,被清军围困,缺水断粮,马尔麦得深知大势已去,便将提前得到的一批巨额财宝所埋之处,绘成一幅藏宝图,交给了儿子马麦塞,并叫亲信奴义思玛乃护送突围。
谁料马尔麦得帐内私语竟被杜桥漫偷听了去,登时心生邪念,遍使奸计欲夺藏宝图,随之与奴义思玛乃共同护送马麦得王子突围下山。后来拼死杀出重围,杜桥漫杀了色目族王子与其亲卫,并夺了藏宝图而去。
怎奈这色目人绘的藏宝图深晦难懂,杜桥漫一时也毫无法子,于是来到此地,改头换面做起先生来。暗地里却是在潜心钻研藏宝图,听闻那藏宝图上用色目文写了一首诗,旁柱一副古怪之图,想必杜桥漫天命不授,经研十数年,也未破解藏宝图之迷…子斌,现下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我等若能得到此藏宝图,寻出巨额财宝,不知能解救多少苦难之人,再者又除了杜桥漫与身后人物,岂不快哉?”
李正清这一番话说的唾沫横飞,慷慨激扬,无不体现出一股救世善心与豪正之气,听的子斌张口结舌,目瞪口呆。颇为惊诧。随即问道:“李前辈怎知的这般详细?又如何确定真有藏宝图?”
话语甫毕,孔李二人皆是一愣,李正清微笑道:”不妨实言相告,我有一手下,当时潜伏色目帐营,屡屡递送私信,那时梨花堂众唯恐色目兵伤及我无辜胞民,故在其中暗插细作打探,只是我那名兄弟于色目军被困南山之时,不幸殉职…”话至此处,李正清忽然抹眼拭泪,低嚎哀泣,痛惜当年亲信以身报信之情。
子斌肃然起身,双膝落地,连磕三个响头,朗声道:前辈大义,小弟拜服,为振兴我族,多少英雄壮汉舍生取义,今日小弟之幸,深盼驱除夷敌,还我河山。前辈们以身作则,共复我民族大兴,乃真豪杰也;小弟定当竭力同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才李正清之豪迹刺煽子斌血液滚沸,深是仰佩,不禁身出所为。
李正清起身相扶,激昂哽咽道:”兄弟有志不在年高,胸怀大义,谁与比之?此乃我辈之福,普天百姓之福!快快请起。”
孔真翎道:”难道子斌这等胸襟,他日定当步履人上。时辰不早了,兄弟快速去学熟。”未等子斌做声,李正清走到梯口,唤了几声。方才那名掌柜黄珊炳快步上来恭敬行礼后站于一旁。
李正清已然恢复了以往的神态,开口道:“子斌兄弟,这位是我堂中商丛白扇黄珊炳,今日便由他与你同去学塾,共办杜桥漫之事。在杜桥漫面前。你便说他是你舅舅,好让那多疑的杜先生安心”。黄珊炳嘻笑向着子斌抱拳施礼道:”如此哥哥就占一回兄弟的便宜了。还请兄弟原谅方才哥哥过失才好。”
子斌虽知梨花堂乃布施仁义之所,不料见到这衣着华丽的药店掌柜与店中伙计如礼居傲轱恶,狡烩无礼,心下憎恶万分,但想到梨花堂中众前辈如此行善大义,蟾宫折桂,倒也渐消了念头,心道:人要无错,岂非圣人?他只是言语冲撞,或许心内天瑕,我又何必如此?与之相较,我所作所为真是差之千里…。”
含笑回礼道:”黄大哥何必自责,小弟今日眼里不周,也请见谅才是,我等多难兴帮,又何在意小节?
几人皆是大笑只是黄珊炳满脸通红,渐惨不语,子斌虽然心内无异,在话里略加谦虚。让旁人听了以为一小小少年便这等胸襟,与之岁大者倒不如一个小孩子了。此话也让黄珊炳怀恨在心。此后亦让子斌在其手下差乎丧命,只为报今日在堂主面前羞辱之恨。当然,这是后话。
李正清道:“黄兄弟快随子斌兄弟去罢,日后牢记,再不可对他人无礼!如若再犯。堂规处置!”孔真翎也是一脸庄肃,双目如剑的顶着黄珊炳。
这可使黄珊炳吓的冷汗湿身,怎会料到一向视己为心腹的李正清怎会为了这黄毛小儿对他言语犀利,更甚拿出堂规责斥。面上虽是苦笑,实觉大失颜面,一脸铁青。躬腰闷声道:副堂主教训的是,属下自当痛彻前非,惩前瑟后处事。面壁自悔谨记子斌兄弟贵言…
子斌不觉暗声好笑,自己只不过受李前辈所斥。多说了两句,这黄掌柜就这等模样?又是自责又是领罪的。
顿时说道:”黄大哥何必这等在意,眼下时辰不早了,你我还是速去县塾应卯才是。”李正清亦道:”就是,你看人家年纪虽小,却比你强至何处,做事已知轻重缓急,一件琐事,你却没完没了了。
黄珊炳垂头听训。牙齿恨的痒痒,装出一脸恭敬的模样温声道:”副总堂主说的是,属下这就动身。堂主副堂主属下告退。”
孔真翎一如故相,未多言语。神情泰然。直至子斌二人起身告退,孔真翎也只是闪亦相送。
子斌暗思:“看来孔堂主乃是大豪杰,轻易不露山水,使人深觉稳若泰山。不像李前辈,时哭时笑,性情截然不同。故此李前辈便是孔堂主代话之人,只是觉得孔堂主目神深邃,愁丝漫绕,虽不易察觉,且被我还是瞧了出来,真不知孔堂主所忧何事?也许他老人家整日统令部下太过劳累…”
子斌一路分神疑思,将身旁的黄珊炳完全忘却了,黄珊炳只思子斌未将他放在眼里,目视无物,不禁愈思愈气,原本白俊之面变了颜色。
不到一刻钟,二人到了县塾门外,子斌这才回神。想起同来的黄珊炳,转身左右,未见身影,焦虑自责嘴中默道:”我只怪神游太虚,竟忘了黄大哥了,真是自寻烦恼。
话间后转相眺看到黄珊炳正皱眉颇怨的向前走来,心中亦不知咒骂了自己多少遍。
子斌惭愧不已,洪身有理道:“都怪小弟心有所思。竟忘了黄大哥相左了,还请黄大哥宽恕!”
黄珊炳一脸酱紫,暗然道:”兄弟胸怀大才,怎会计挂愚兄呢!子斌刚要再说黄珊炳插语道::“兄弟莫释,快快进去罢。说罢昂首走进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