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李俊拉着李洁的手逛遍了平阳市的大街小巷,吃遍了每一种她垂涎已久的小吃,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他说:“太晚了,你也累了,我们回去吧。”
李俊摇晃着李洁的手,“我不要回去,一点都不累。”
李洁还没回答,李俊这时却扫兴地听到黄华的声音,“你当然一点都不累,我叫得很累,快点起床,你忘记第一二节有课了?李鸣他们都等你很久了。”
有课!糟了糟了。李俊像安装了弹簧一样飞快地坐了起来,掀开被子立马就要下床,却听到“砰”的一声,下床时候无端撞上了一道钢铁的屏障,硬生生地被弹了回来,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黄华哭笑不得地说:“方向错了,那边是墙,这边才是下床方向,撞傻了吧?”
李俊哀号一声,用力地揉着额角,不知是昨晚的酒意未散还是刚才撞到脑震荡,总之晕得厉害。好不容易穿了拖鞋,就看见黄华心疼地抚着墙,“这可怜的墙壁造了什么孽?”
“你真没爱心!”他瞪了黄华一眼,就趿着拖鞋去洗漱。
那边早已穿戴整齐的占博在催促着她,“书我都给你拿了,快点,要不就迟到了。”
“来了,来了,马上就好。”他从洗漱台上探出个头答应着,正好听到电话“叮铃铃”地响起,离电话最近的占博嘀咕了一声“谁大清早地打电话?”顺手接起,问了两句,然后大喊一声,
“李俊,找你的!”
刷牙刷到一半的李俊连忙冲了过来,“给我给我,一定李洁。”
“色鬼,你妈。”占博白了她一眼,把话筒递给他。
“妈,大清早的干吗?”李俊嘴里都是泡沫,含糊地说。
妈妈在电话那头对他讲:“儿子,你回家一趟好不好?”
“为什么呀,我才来学校多久呀。”李俊不解,想了想又笑着说,“妈,你不会是想我想得太厉害了吧?我还得上课呢。”
妈妈迟疑了一会儿,说:“回来吧,家里有点事。”
“怎么了?”李俊愣了愣。
“我和你爸爸离婚了。”
“……”
李俊握着牙刷的手呆呆举在唇边许久,然后慢慢垂了下去。
占博走过来问他,“怎么了?发什么呆呀?”
李俊揉了揉眼睛对占博说:“我今天不去上课了,我要马上回家。”
李俊风尘仆仆地坐上回家的火车,回到家爸爸妈妈一左一右地坐在他旁边,奶奶则在对面抹着眼泪。他们的嘴都在一张一合,可是究竟说了什么,他一句话也没记住。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
车回到家里,面对着眼前的这些,她只觉得累,什么也不想说。
爸爸摸了摸他的头,妈妈一直都抓住他的手,他们不约而同的一脸愧疚。明明是他们的婚姻,如今走到了尽头,他们并没有丝毫的难过,却只对他有负罪感,大人们的生活真是奇怪!
他想,他们终于还是离婚了。
从很小的时候李俊就知道爸妈的感情并不好。他有一个漂亮的妈妈和一个忠厚老实的爸爸,但他们从来不像别的小朋友的爸妈那样肩并肩地在街上走,他们总是吵架,不停地吵。当然,他们的这些纷争都刻意避免被李俊撞见。
很多次,李俊在自己的床上都听见了他们压低了声音在对吼,偶尔还会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这个时候,他总是更加用力地闭着眼睛,他听不见听不见,一定要睡着。吵得实在不可收拾的时候,爸妈就会把他送到奶奶家,他背上自己的小书包,拿着心爱的童话书,高高兴兴地就出了门,因为他们是笑着的,所以他也要笑。
长大了一点之后,李俊发现班上的老师都对他特别心疼,他们总摸着他的头,说:“这么可爱的孩子,真可怜。”他读的是子弟学校,教学楼都在单位大院里,谁家的风吹草动整个大院里的人都一清二楚,何况他家那么大的动静。
原来谁都知道她父母吵得厉害,别人不说,他从来不知道李飞毛在别人眼里居然是可怜的。
其实他并没有别人想象得那么凄惨,并不是每个家庭破裂的小孩都要早熟、忧郁或者成为少年犯,至少他李俊不是这样。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不幸,他的爸妈虽然彼此间感情不好,但都不约
而同地爱他,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让他察觉他们之间的裂痕,避免让他受到伤害,他爱他们,觉得他们比自己可怜。
唯一觉得日子不好过的时候,通常是妈妈吵架后一怒之下负气出走,一走就是好几天,爸爸就会不断地加班、出去喝闷酒。有时一连几天两个人都不见踪影,他要上学,不能老到相邻城市的奶奶家去了,
只得牢牢地捏着平时的零花钱和他们留下的生活费,一点儿也不敢大手大脚地乱用,他害怕钱用完了,他们还不回家,那他可就惨了。
这个时候邻居的叔叔阿姨们都喜欢抢着让他去家里蹭饭吃,他最喜欢去林伯伯家。别人都说林伯伯是单位里的大领导,但李俊觉得一点都不像,因为林伯伯全家都对他疼爱得不得了,每次他坐在林伯伯的身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饭,碗里都是林伯伯和孙阿姨给她夹的菜,他看着林伯伯偷偷地笑,嘴里吃得特别香。
晚饭过后,林伯伯就会让李俊他写作业,林伯伯房间里的台灯有着柔和的橘红色,暖洋洋的。有时他甚至会想,要是爸爸妈妈一辈子都不回来,他永远待在林伯伯家,永远待在林伯伯身边该有多好。现在想起来,李俊觉得自己从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李俊还记得上了高中之后,爸妈又一次世界大战,这一回,他们当着他的面摔了碗,事后他们边收拾着屋子里狼藉的残局,边安慰着一旁的他,“对不起,儿子,是爸妈不好,让你受惊吓了。”
当时他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爸,妈,你们为什么不离婚?”他们立刻吓住了,团团围着她,说:“这孩子吓糊涂了,爸妈不离婚,就算为了你也不会离婚。”
李俊很想说,其实她没有受到惊吓,也一点都不糊涂。多么可笑,明明他们的婚姻破碎到一塌糊涂,却为了他苟延残喘地拖着,理由是不想让他受到伤害,难道他们以为这样名存实亡的家庭
就能带给他幸福和安全感吗?可是他没有说出这些,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忧无虑地成长已经是爸妈唯一可以慰藉的东西。
所以,当二十岁的李俊被匆匆招回老家迎接父母的离婚判决时,他只觉得如释重负。这些年已经对他们的战争彻底厌烦了,他都替他们累!可是为什么心情轻松不起来,一想开口泪水就在眼里打转。
爸爸说累了,他劝说着奶奶走回另一个房间,离开前对前妻说:“你单独跟儿子聊聊可能会好一些。”
现在只剩下他跟妈妈,李俊反而心里越来越难过。妈妈看他眼睛红了,忙说:“儿子,妈妈知道这件事对你伤害很大,但我和你爸爸也是没有办法……”
李俊终于忍无可忍,他边哭边对妈妈说:“你们合不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离婚就离婚,我管不着,可是世界上那么多男人,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林伯伯纠缠不清呀?”
她也是回来后才从奶奶的咒骂中得知,爸妈离婚的最主要理由并非因为儿子长大了,再也没有顾忌,而是妈妈跟林伯伯的私情东窗事发。林伯伯为此要跟孙阿姨离婚,孙阿姨一气之下告到了
上级领导那里,要求单位出面给个说法,并声称绝不离婚,拖也要拖死这对狗男女。反倒是妈妈铁了心似的要跟林伯伯在一起,自己断了后路,先离了婚。
妈妈今天没有上妆,素着一张脸还是那么漂亮,一点看不出已经是一个二十岁小伙子的母亲,他看着儿子,眼里的悲伤一览无余,但没有眼泪。
她说:“儿子,你可以看不起妈妈,妈妈不是一个好女人,但是我跟你林伯伯插队的时候就认识……”
“难道他就是你说的老槐树下的初恋情人?”李俊惊讶得忘记了哭泣。
妈妈点头,“那时我和他都年轻,插队的时候虽然苦,但是好在有他。后来他得到了高考的名额,考上了大学,才慢慢地跟我断了联络。他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单位,娶了你孙阿姨,事业一直很顺利,我返城后被招工到一个纺织厂,经人介绍嫁给了你爸爸——你爸爸性格跟我不合,但他还是个好人。你出生刚不久,纺织厂的效益就越来越差,你林伯伯就暗中帮忙把我调到了这里。不管你信不信,这些年来我跟你爸爸感情的确不好,但我跟你林伯伯之间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我们也说好了要把这段感情彻底埋在心里,跟谁也不提……”
“那你们现在干吗还这样?”李俊想起了李洁,感到倍加难过,她爸妈的感情也不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可林伯伯和孙阿姨的婚姻看上去是那么的和谐完美。
妈妈说:“前一段时间,单位组织去婺源旅游,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就一个人走回了李庄,那棵老槐树还在。我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在那里看见了你林伯伯,年轻时候以为眨眼间便会过去的事情,原来是一辈子的。那天,我和他都哭了,后来,你林伯伯就在树下跪在我面前,说下半生一定会给我幸福。”
李俊听得痴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儿子,妈妈是个在感情上很失败的女人,也不怪别人看不起我,但是你要谅解,妈妈已经不再年轻,也许这是我一辈子最后一次放任的机会,也是最后一次幸福的机会,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不能回头。”
“这么多年来都可以相安无事,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他像是自己对自己说。
“曾经有过那么一次,你林伯伯有外调的机会,那时我正和你爸爸吵得心灰意冷,曾经想过跟着他走,再也不回来。可是我刚走到门口,就看着你跑了上来,看着我甜甜地笑,问我要去哪里,那时你才五岁,你拉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我舍不得你。但是现在你长大了,会有自己的爱情和生活,而我只会一直地老下去,我不想到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才后悔。”
“妈妈,如果林伯伯不离婚呢?”事已至此,他开始为妈妈担忧。
“怎么样都好,我离婚的时候就没想过后悔。”
返回学校的时候爸妈一起送她到站台,上车前,他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大大的熊抱,然后在他们各自的耳边笑着说:“如果我还能有弟弟妹妹,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火车开动,李俊看着站台上不愿离去的爸妈身影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看不见了。他在心里说,你们都要幸福,我也要幸福。
再见妈妈!
李俊跟李鸣一起在上课铃响前一分钟走进教室,老师还没到,教室里黑压压地坐了不少班上的同学。大二了尤其刚开学同学们都是激|情澎湃的,出勤率奇高。先到的都纷纷挑靠近讲台的位子
坐了下来,生怕看不见讲师教授们的英姿,一本本崭新的笔记本摆得整整齐齐,一双双眼睛里都闪着求知灼灼的光。
李俊从来上课都喜欢搞点小动作,所以看见后面角落里有空位,求之不得地拉着李鸣走了过去。没一会儿李洁与万云也坐了过来。
这是李俊从家里返回之后第一天回来上课,连着两节都是经济法课。开始他还对自己说,要认真要认真,不能输在新的起跑线上,可是正襟危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心不在焉了。他看了一眼李洁,李洁在低头专注地看书。李俊几次想搭话,见她那么聚精会神,又不好意思打扰,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李洁的专注过了头,便狐疑地伸手过去翻了翻她的书。“邪门了,《经济学》有这么好看吗?”不翻则已,一翻之下他不由自主地说了句,“我靠,《潘金蓮之前世今生》,亏我刚才那么惭愧自己没你学习认真,太欺骗我纯洁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