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夜色宁静深沉,这座九州大陆上颇负盛名的宏大都城,在夜幕降临后仿佛化身为蛰伏的巨兽,安静地隐匿于黑暗之中。
那些白日里交通纵横、人声鼎沸的街道,如今空荡荡的,沉默着延伸向望不见尽头的远方。偶尔会有打更人的梆子声敲醒这寂静的夜,却很快淹没在五城兵马司夜巡队伍整齐的脚步声里。
幽幽的夜风吹来,让藏身于城门下不远处的秦羽宸抱住双臂打了个冷战。
他抬起头,紧紧盯着眼前高大的城门。城头上每隔三五步都燃着火把,在这浓稠的夜色里仿佛比星子还要明亮。
这座城门曾经拱卫着的,是他刻在骨子里,引以为傲的大秦。
而如今,它却像一只拦路猛虎,拦住了这个大秦皇室血脉的生路。
十五年前,他那传闻中惊才绝艳的姑母镇国公主,是不是就在这里大开城门,迎进了夏侯一族的龙旗,让大秦瞬间沦为过往,让高贵的大秦皇室沦为东躲西藏的丧家之犬?
她又是不是在这里纵身一跃,成全了自己身死社稷的美名,而让父皇成了百姓口中人人喊打的无道昏君?
秦羽宸轻笑一声,冰冷的笑意很快随着夜风呼啸着消散在远方。
卫峥看着立于众人身前,仰头不知在望着什么的秦羽宸,上前一步,沉声道:“少主,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再有半个时辰就是城门换防之时。”
秦羽宸应了一声,又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公主府那边埋伏的人手如何了?”
卫峥声音越发冷冽:“死士已经到位。一旦城门生变,他会立刻冲进鹤羽楼,挑断秦羽眉的手筋。”
距夏帝遇刺已经过了半个月,夏侯璟虽然依旧还在大肆搜捕,可力度已然已经松懈了许多。
五城兵马司夜巡的队伍从一夜三换到一夜一换,警惕性和防备性都已经大大降低。
卫峥努力多日,终于买通了看守这座城门的一个小头目,只说自己是从帝京往龙牙草原走私宝货的行商,没有官府批准的通商文书,所以才被困在帝京不敢动弹。许了他十片金叶子,请他在今夜城门换防、守备最为混乱松懈之时放他们出城去。
虽说十片金叶子已经算是天价出城费了,可秦羽宸依旧没有低估夏侯璟的本事。
他派了玄陵卫中精心训练的死士,在日落前已经悄悄混进了公主府内。一旦城门这里出现任何变故,卫峥就会放起信号,死士就会齐齐出动,挑断秦羽眉的手筋。
夏侯璟不是自从龙牙草原上就一直护着秦羽眉吗?他倒要看看,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会选择回城去救下秦羽眉的手,还是执意要追击自己,害得心爱之人从此再不能用那双极美的手去拿刀救人了呢?
秦羽宸原本还想要看在表兄妹的情分上,不把秦羽眉牵扯进来的。可她实在是不知好歹,不光不肯助自己复国,反而还和大夏沆瀣一气,把他的相貌供了出去,害他迟迟不能回密谷复命。
你既不仁,我便不义,一向是秦羽宸在人前想要表达的态度——他那几个不安分的兄弟,对他再三挑衅,他都默不作声,做足了一副为了兄弟情义宁肯自己受苦的姿态,让末帝都有所不满后,才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的。
也因此他获得了密谷中玄陵卫的一致赞赏,认为只有像他这般,胸中既有仁爱之情,又能使得霹雳手段的人,才能带领他们完成复国大业,重现大秦昔日荣光。
静谧如死的黑夜里,半个时辰仿佛格外漫长。卫峥今夜有着一反常态的紧张,沉默着来回走来走去,检查着一干护卫们的装扮,务必要使他们看起来像“行走于帝京和龙牙草原之间多年的走私行商”。
众人似乎也被首领这般郑重其事的态度所感染,面容都绷得紧紧的,嘴唇不自觉被咬得发白。
不远处终于传来了兵士列队前进而来的脚步声,城门开始换防。
卫峥一眼就看到那个被自己收买的小头目已经下了城门,立刻点头哈腰地奔了过去。
“什么人!”城门下的士兵冷不丁看见一个人直直朝城门而来,立刻警惕地挥起手中长枪,指向卫峥胸口:“城内已经宵禁,你鬼鬼祟祟跑到城门下做什么?”
那小头目也已经转过头来,见是卫峥,嘴角扬了一下,掂掂怀里的金叶子走上前,对那警惕性十足的士兵道:“他们是我特批出城的,还不让开!”
“可是现在已经宵禁了……”那士兵还想争辩,小头目使劲在他头顶拍了一下,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敢质疑上司的命令?”
士兵面有不甘,却只能退到一边去。
卫峥见状稍稍放心,与小头目耳语了几句,又折回城墙下阴暗处,将秦羽宸一行领了出来。
前后约几十人的车队,马车上都用毡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小头目走到一辆马车前拍了拍,回头问卫峥:“这里面就是你们要运到西边去的宝货?”眼中满是贪婪之色。
卫峥心道不好,暗恨这小头目贪得无厌,却也只能恭恭敬敬弯下身子道了声是。
那小头目点了点头,却突然掀开毡布一角,从里面抽出一个小木盒来。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盒子的珍珠,颗颗都是米粒般大小,十分整齐。
小头目咧嘴一笑,合上盒盖,朝卫峥晃了晃:“再加上这个东西,我便放你们走。”
卫峥没想到他会坐地起价,眼看着他又转悠到了后面几辆车附近,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手下意识地就往腰上按去。
就在他将要抽出贴身的短刀时,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突然伸过来,将卫峥的手又按住。
“官爷,我们这也都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养家糊口,不容易啊。”秦羽宸从第一辆马车下面又抽出了一个木盒,上前几步追上了那小头目,不动声色地塞进他手里:“还请官爷高抬贵手,放小的出城去吧。”
小头目掂了掂木盒,分量不轻。他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眉眼俊朗,神情诚恳的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还算识趣。不过——”他狐疑地盯着秦羽宸的脸:“我看你白白净净的,不像个行走西域的货商,倒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又招手叫卫峥过来,不满的道:“我好心好意送你个方便,你可别趁机在队伍里夹带什么不该出去的人啊。不知道最近风头紧吗?”
“官爷冤枉啊,小的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卫峥连声喊冤,“这是我们少东家,东家想要他过两年继承家业,这才让他跟我们跑跑货,练练胆子,也熟悉一下生意的。之前他一直住在帝京里,好吃好喝的,可不就细皮嫩肉了嘛……”
小头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打量了秦羽宸几眼,这才一抬手:“行了,你们快走吧。换防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别让他们看见了。”
说着便吩咐士兵,将城门开了条缝儿,每次只能容一辆马车过去。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卫峥心下焦灼,连忙指挥着后面的人排成队,以最快的速度一个挨一个地出城去。
卫峥又悄悄朝秦羽宸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抢在前面过去。
不管会不会被发现,只要少主能逃出城,那他们就算完成任务了。
秦羽宸却微微摇了摇头。
做戏要做足全套,他现在既然是这商队的“少东家”,自然要守在队伍最后,以确保自家的宝货都能顺顺利利出城去。
卫峥无奈,只好也躬身站在秦羽宸身后,像极了个忠心护主的大管家。
眼看着车队已经从那条门缝里通过了大半,卫峥悬着的那颗心马上就要放回去时,变故突生!
那队迟迟未出现的换防士兵,突然如潮水般从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涌了出来,手中举着雪亮的长矛,齐齐朝城门下逼来!
城门正对着的主街上响起了一阵马蹄飒踏疾驰之声,马上之人的容貌渐渐在夜色下显露出来。
玄色劲装,墨黑束发,俊美容颜,神情冰冷如霜。
是夏侯璟!
“不好,有诈!”卫峥想也不想地大喊一声,从经过自己身旁的马车底下迅速抽出一把长刀,护卫在秦羽宸身前。
而那刚刚接受了他们厚重贿赂的小头目,此时脸上哪还有一丝贪婪之色?扬手一挥,大喝:“关城门!”
秦羽宸眼中闪过一抹恨色。
城门一关,刚才出城去的大半玄陵卫,便被隔绝在城外了!如今他身边只余十几人,又怎能抵挡得过早有准备、潜伏已久的夏侯璟?
“放信号!”他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这个命令。
卫峥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枚蜡丸,捏碎蜡封后用力往地上一砸。伴随着“咻——”的尖锐鸣声,一股青烟直上空中,在夜色里格外耀眼。
夏侯璟眉头一皱,警惕地望着那道青烟。
他们还想要做什么?难不成帝京内还埋伏着他们的援手?
与此同时,如壁虎般蛰伏于鹤羽楼房顶的几名死士抬头望向那道青烟,彼此对视一眼后,动作无声而轻盈地下到地上,飞快朝房间内冲去。
城门生变,他们必须挑断秦羽眉的手筋,再用她去叩开这帝京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