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为病患专门开辟的隔离区外，沈千叶到一旁领了用药熏蒸过的布巾系在脸上，这才瓮声瓮气地问道：“公主，我们进去？”
秦羽眉也已经做好了防护措施，想也不想地走了进去。
这些日子她和璇玑古怪的打扮已经被众人见怪不怪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小姑娘太矫情，生怕病气过了自己，可等到秦羽眉开出那几道治疟疾的药方后，再没人敢质疑她的衣着打扮了。
一身白大褂，长发盘在白色的筒帽中，脸上还罩了大大一块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闻着空气中药材苦涩的香气，秦羽眉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华夏的战地医院。
她跟着沈千叶走到那两个发热病患的房间，进门后眼神一凝。
那是一对还不满十岁的孩子，看样子是对兄妹，两个孩子都是瘦骨嶙峋，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地躺在床上，表情很是痛苦。
“小姐，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她还在床前检查病情，冷不防有个妇人突然冲了进来，哭喊着往秦羽眉身上扑。
璇玑想也不想地上前拦住，却被那妇人一把抱住了大腿。
她虽然会武，可却不能对无辜妇孺下手，只能先将她搀起：“大嫂，您别急，我家公主不是来了么，您的孩子一定没事的。”
那妇人全身力量都倚在她身上，璇玑扶她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刺痛，以为是被妇人的关节硌着了，也没在意。
妇人站起来后也一直在捂脸嘤嘤哭泣，目光却一直透过指缝打量着前面不远的秦羽眉。
那边秦羽眉已经和沈千叶开始给两个孩子做检查，沈千叶探了脉，发现这两个孩子体内仍有疟症未清。
“要不要我再去拿点黄蒿水来？”他问。
秦羽眉摇了摇头，这两个孩子眼下的情况十分凶险，光靠黄蒿中粗粗提取的青蒿素已经不够了，如果不能尽快退热，只怕熬不过今天。
她回头吩咐：“璇玑去我房间取药箱，沈千叶带这位大嫂出去。”
两人听命而动，沈千叶硬着头皮走近那还在哭泣不停的妇人，嗫喏着道：“那个，我们会想办法治好您的孩子的，可现在这里情况很不好，您还是赶紧离开吧。”
妇人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眸中水光涟涟十分动人：“大夫，让妾身陪在孩子身边不行吗？妾身放不下他们啊。”
沈千叶最近一直很听秦羽眉的话，也知道她治病时不许外人在场的古怪规矩，虽然心中不忍，可还是果断摇头：“您再不出去，就要耽误公主救人了。”
妇人见他长得文文弱弱的，说话也是细声细语没什么杀伤力，而那个有武功底子的婢女也已经离开，此时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她眼神一动，竟又绕过了沈千叶，一下子冲到秦羽眉身旁，抱住她大腿不撒手，像是哭喊着哀求道：“好心的小姐，您就让我留下来看一眼吧……”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将袖中藏着的那支细针戳进秦羽眉的衣服。
秦羽眉一时不察，被她这一抱差点扑倒在床上，连忙抬手扶住床沿，回头时眼中已带了不满。
“你若爱惜你孩子的性命，就别打扰我治病，现在出去。”
声调虽然不高，却很有震慑力，让沈千叶都吓了一跳。
秦羽眉全身上下捂得严实，唯独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点漆般透亮，那妇人一对上她的眼神，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好在她还没忘记自己此行的任务，见秦羽眉似乎并未察觉自己身体有什么异样，她连忙低下头做出一副柔弱胆小模样，又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沈千叶不好上前去跟一个妇人拉扯，只能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这位夫人，您还是赶紧走吧，别误了孩子的治疗。”
秦羽眉看到那妇人的脸时，本能地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此刻只想着赶紧把人弄出去，好给这两个孩子注射她带来的奎宁，心思只在妇人身上转了一转就收了回去。
好在璇玑此时终于回来了，总算把那妇人弄了出去。
她回头见沈千叶还站在房间里，忍不住吼道：“看什么看，没听见公主叫你出去？”
说完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她知道公主的小秘密，可沈千叶不知道，真好！
“沈千叶留下，正好我教你怎么用注射器。”
璇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不情不愿地去门口守着。
呜呜，公主好偏心，居然连这个也要教给他，她还以为只有自己和瑶光才会的的……
沈千叶立刻乐颠颠地凑了过去。
秦羽眉从药箱里拿出碘酒和药棉，让沈千叶把两个孩子的裤子脱了，给注射部位消毒。
奎宁需要深度肌内注射，臀部是最好的注射位置。
沈千叶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这，这还有个小女孩……”他犹豫着没有动手，声音又恢复了蚊子叫。
秦羽眉头也不抬：“现在你是个大夫，你眼前的只是病人，是男是女，什么身份什么年龄，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千叶愣神的工夫，秦羽眉已经飞快脱下了两个孩子的裤子，用镊子夹着药棉轻轻擦拭着臀部。
他呆呆地看着秦羽眉动作娴熟地做消毒工作，心里却一遍一遍回想着她刚才说的话。
你是个大夫，你眼前的只是病人……
沈家虽是杏林世家，可对族中子弟的教育一点也不宽松，沈千叶自小就循规蹈矩，进了太医院更是被那压死人的等级尊卑牢牢禁锢着。
他知道，太医们给宫妃看病时都要隔着屏风床帐，甚至连探脉时都要在手腕上搭一块帕子，不能冲撞了贵人。
可如今秦羽眉竟然毫不犹豫地脱了两个孩子的裤子……
沈千叶越发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接受的教育受到了冲击。
“注射之前记得要做好消毒。”秦羽眉可不管他还在那里胡思乱想，自顾自地对他解说起来。她伸手在小男孩左半臀上方比划了一个十字，指着左上方外侧的区域，“这里是最好的注射地点。”
她从药箱取出奎宁注射液，用夏侯璟给的匕首划开瓶口，抄起一支已经消过毒的注射器，将药液缓缓吸入。
沈千叶已经回了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秦羽眉将注射器举在眼前，又推出了几滴药液。
针头锋锐，可不及少女的眼眸清亮。
他只觉得，这一刻的秦羽眉一下子离他很远很远，仿佛坐在了高高的神坛上，用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世人。
虔诚的，庄重的美。
“这一步是为了排净注射器内的空气，空气是不能被打进人体的。”她的声音又拉回了沈千叶的思绪，他连忙点头应下。
检查完毕后，秦羽眉动作麻利地将奎宁注射液推进两个孩子的身体，将用过的注射器单独放置到一边，等回去之后让璇玑煮沸消毒。
这一切只在片刻间完成，沈千叶还没晃过神来，愣愣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秦羽眉已经寻了把椅子坐下，“等吧，看这两个孩子能不能退烧。”
沈千叶也跟了过来，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公主，你刚才给他们用的是什么药？还有那个小瓶子是什么东西？居然是透明的，比宫里的琉璃瓦还要亮……”
秦羽眉没想到他连玻璃药瓶都注意到了，随口答道：“是烧得更好的琉璃。”
至于奎宁注射液，她并不打算告诉沈千叶。虽然这东西一开始不过是金鸡纳树皮的粉末，可她现在也不确定九州大陆上是否会有这种树木，若是不能大规模提取，说了也没用。
沈千叶知道秦羽眉今天能告诉他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医呆子难得没有继续缠下去，也老老实实坐下来等待。
璇玑虽然把守着门口，可里面的动静一点也没有错过，听见秦羽眉只是教了他简单的注射技巧，并没有像对自己和瑶光一样毫无保留，心里那点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而那个纠缠不休的妇人，在被璇玑推出房间后立刻收起了哭哭啼啼的表情，只一路弓着腰遮住面容，悄悄走到了隔离区一处相对偏僻安静的角落里。
吴院使在那里等了许久，一见她过来，连忙问道：“成了吗？”
妇人撩开额前碎发，露出一张姣好妩媚面容，得意一笑，将袖中笼着的那支注射器拿了出来：“永安公主和她的那个侍婢，都被我无声无息扎了一下。”
吴院使看了一眼，锋锐的针头上似乎还沾着血痕，一想起秦羽眉那天说的话，他赶紧嫌恶地挥了挥手：“快将这东西砸碎埋了，别让它近了身。”
妇人点点头：“大人放心，我知道厉害。”
吴院使冷笑一声，眼露凶光：“她不是说疟症靠血传染么，那就让她也试试病发的滋味！”
沈千叶回到房间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和他同住的太医早都回来了，正凑在一起闲谈，见他一身风尘仆仆，不由皱了皱眉，斥道：“又在隔离区待了一天？你可得洗干净点，别把病带回来！”
村子本来就不大，也没办法保证所有人都有单独的房间，除了京兆尹李昆、吴院使和秦羽眉之外，其余的太医都是两三人一间房。
而沈千叶这几天一直跟着永安公主忙前忙后，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
“不就是仗着自己背后是沈家么，竟连咱们院使的话都不听了……”
“你们可别说，人家眼光高着呢，这不一下子就攀上公主了？”
“啧啧，成天忙里忙外的，谁知道都在干什么勾当……”
几人越说越过分，到最后竟开起了桃色玩笑。
沈千叶面皮薄，耳边传来那些污言秽语让他脸红得仿佛要滴血。可他什么也没说，只闷着头洗漱完毕，坐回自己床上，伸手往枕头下面摸去。
今天跟着公主学了那个什么皮下注射，他心里痒痒得很，一直想着晚上回来再试试。
手伸进去摸了几把，越摸范围越大，却空无一物。
沈千叶心里一慌：他明明把公主送的那支注射器放在这里了，怎么突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