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平顶马车辘辘驶出皇宫,四平八稳地行在了帝京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或许在寻常百姓眼中,这架马车极为低调平凡。可那车辕上阴刻的螭纹却是皇室直系宗亲才可使用的纹样,就连夏侯锦玉这样的王府世子也不得擅用。
车厢内的空间很宽敞,两侧宽大的座椅上铺设着石青色夔龙锦垫,与下面暗紫色长绒地毯上的牡丹图案交相辉映,华贵又雅致。
楠木朱漆小几上的错金狻猊熏炉小巧精致,袅袅散发着沉水香的气息。
只是没过多久,沉水香里混杂了淡淡的血腥气,让车厢内的味道变得有些奇怪。
夏侯璟手上握着一卷古籍,不经意地抬头朝对面望了一眼。
秦羽眉身上还裹着那件他的外袍,双颊红肿,嘴角还挂着血丝,看起来极为狼狈,那双眼睛却始终明净如朝露般,清透纯粹。
沉水香都压不下的血腥味,可想而知,裹在外袍下那具少女的躯体上布满多少伤痕。
马车转弯时稍稍颠簸了一下,秦羽眉一时不察,也跟着晃了一下身子,却不小心扯到了身上的伤口,痛得轻嘶了一口气。
夏侯璟的眉毛拧得更厉害了。他抬手支起一点车窗,让马车外的清净空气流通进来。
秦羽眉从一上车就能感觉到夏侯璟身周萦绕的可怕低气压,为了不触霉头,她十分老实地沉默了一路。
当然,像她这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的身体状况,也没什么开口说话的力气了。
因此这一路都陷于一种有些诡异的静默气氛中。
直到夏侯璟拧着眉头推开车窗,秦羽眉也跟着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时感觉到自己这一身血气在不大的车厢内有多难闻。
特别是还混合了香料……幸好她一早吃得不多,不然估计现在已经吐了。
再看看夏侯璟那一脸嫌弃的表情,秦羽眉更不想说话了。
嫌弃你妹!敢情受伤的不是你了!
可她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尴尬与窘迫——跟这样一个养眼的冰山大帅哥共处一“车”,她居然是这么狼狈的形象,还被他给嫌弃了!
简直丑到无地自容!人生污点有木有!
秦羽眉心里的小人儿恨不得仰天长叹。
“宁心是皇叔的小女儿,自幼受尽万千宠爱,性子难免娇纵了些。”
这是夏侯璟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在此之前二人至少沉默了两刻钟。
秦羽眉心里的小火苗噌噌往外冒。
又打耳光又抽篾条,还和亲妈联手逼她自尽,这叫“难免娇纵了些”?
熊孩子也不是这样惯出来的吧?!
“都是姓夏侯的,妹子果然是自家的好。”
秦羽眉忍不住语气凉凉地刺了一句。
夏侯璟既然救她出宫,凭什么还要替夏侯宁心说话?难道还指望她们俩握手言和么?
“本王并没觉得她做的对。”
夏侯璟再度开口。
“可她是名正言顺的大夏公主,不管对你做了什么,你都得受着。”
换句话说,秦羽眉现在就是被丢在砧板上的一块肉,只要夏侯宁心没把她弄死,怎么打罚都无关紧要。
名正言顺?
这四个字再次刺痛了秦羽眉。她抬起头瞪了夏侯璟一眼,恨不得在他那张冷冰冰的俊脸上戳出几个洞来。
自龙牙草原回帝京的路上,她已经一点点摸清了这个世界的历史脉络。
十五年前大夏灭秦取而代之,她虽然依旧享有“秦”这个九州大陆最为尊贵的姓氏之一,却已是失怙又失恃的前朝孤女。
名正言顺……若非夏帝谋逆,夏侯璟现在有什么资格和她提名正言顺?
亏她还一直把他当做救命恩人,可惜二人的身份从根本上就是对立的。
身体和心灵遭受着双重痛苦,秦羽眉现在只想赶紧回到那个空荡荡的镇国公主府,钻进被子里悄悄哭一场。
身随意动,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片水润。
夏侯璟自然没有错过她眼里的水光。此刻手上的书卷仿佛成了烫手山芋,上面印的每一个字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被王庭的勇士挥刀追击得四处逃窜时没有哭;
她被自己的佩剑承影割破手掌时没有哭;
她被拓跋铮掳走险死还生时没有哭;
今日入宫被皇后折辱,在众多外命妇前受尽羞辱,她也没有示弱半分。
然而在他把她带出皇宫后,她居然在得救之后含了泪光。
夏侯璟心烦意乱地调息着内功心法,不让自己一时冲动,伸手去拭她眼中的泪光。
只是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实在不应该被泪水淹没啊……
好在秦羽眉没有伤感太久,理智告诉她,凭自己现在的身份,就连哭也是一种耻辱。
回想着初入部队时接受的那些极限特训,她暗暗咬紧牙关,硬生生把眼泪都憋了回去。
等夏侯璟再次忍不住偷瞄她时,发现秦羽眉除了眼眶微红之外,已经看不出任何哭泣的痕迹。
他的心情似乎又复杂起来。
八年前,夏帝亲征北狄,他在龙策军中展露峥嵘,只率八百轻骑便深入敌境数百里,将狄人杀得四处逃窜,斩捕首虏图当,斩获敌人两千余人,生擒了一位左相国,同时还斩杀了狄人头领的祖父辈。被夏帝亲口称赞“勇冠三军”。
那年他十五岁,时任龙策军左军骠骑校尉,和对面的少女一般年纪。
也是在那之后,他渐渐查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旧事,才开始暗中留心这个前秦留下的唯一血脉,镇国公主的亲生女儿。
起初他并没有花太多心思,几次夜探镇国公主府都一无所获后,渐渐又把重心放在了建功立业上。
大夏初立,四方未平,八年沙场征伐,他从璟世子到璟王,从骠骑校尉到三十万龙策军主帅,至今未逢一败。
继卫子砚战死沙场后,他是九州大陆公认的新一代名将。
可就是这样一个在战场挥斥方遒,镇静理智到近乎残忍的宗室将领,在接到夏帝有意送秦羽眉去龙牙草原和亲的消息后,自巡边途中驰返帝京,在宣政殿内和那个既是天子也是叔父的男人据理力争,以交出一半军权为代价,换他亲自出关救援。
如果要问夏侯璟当时的想法,他大概只是希望镇国公主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能继续延续下去吧。
直到他骑在马上,朝那个举刀的男人放出一箭,又将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抱上马背后,夏侯璟才第一次被她如今的容貌所震惊。
这张像极了镇国公主的脸,让秦羽眉注定成为后宫某些女人的眼中钉。只要她还继续留在帝京,就会一直遇到这样的刁难和算计,而夏侯璟不敢保证自己每次都能及时出现。
所以她必须要学会保护自己,或者忍耐,或者反击。
而目前看来,前者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明知秦羽眉在生他的气,可夏侯璟居然提不起一丝怒火。
鬼使神差地,他再一次叮嘱道:“皇后与镇国公主有旧怨,她必定还会想办法让你吃苦头……”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马夫恭敬的声音。
“王爷,公主府到了。”
夏侯璟的话戛然而止,秦羽眉也没有想要继续听下去的意思。她强撑着身体上的伤痛,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夏侯璟看她下车时脚下趔趄了几步,差点想要跟下去扶一把。
可惜秦羽眉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很快就站住脚步,对着车里的夏侯璟道:“多谢王爷援手赠衣,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宽大衣袍下的身姿越发纤弱,红肿血污的面孔虽然狼狈,眼神依旧澄澈坚定,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疏离。
夏侯璟凤目微挑,用更加冷漠的语气道:“不必。”
他本意是让秦羽眉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秦羽眉却以为夏侯璟觉得她没本事报答。
谁让他语气这么自大又傲慢来着!
秦羽眉哼了一声,无视车夫好意的搀扶,自己一步一步挪进了公主府内,又一点点关上大门。
夏侯璟盯着朱红大门上的铜钉看了一会儿,又抬头望了一眼金漆褪色的公主府匾额,合上了车门。
“回府。”
马车调转方向驶离,夏侯璟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刚才忘记做的一件事。
他拉开座椅下的隔板,摸出几瓶上好的伤药丢在小几上。
光顾着跟那丫头斗气,忘记把这些药给她了,要是身上留下疤痕,说不定她真的会哭出来……
“连叔。”他朝外面唤了一声。
看似是马夫,实则是璟王府的大管家应道:“王爷有何吩咐?”
“叫你安排进公主府伺候的人准备好了吗?”
连叔答:“准备好了,老奴还准备了两车公主可能会用到的衣衫首饰、器物财帛,到时便和那些仆从一并送来。”
夏侯璟沉吟片刻,又道:“把璇玑和瑶光也送过去,让她们贴身保护秦羽眉的安全。”
连叔心中一惊,却还是依言应下。
他家王爷到底对这个前朝公主是有多关心?璇玑和瑶光表面上是王府里的婢女,实际却是夏侯璟的影卫,专门替他刺探情报、监视、甚至执行暗杀的秘密部下,毕生效忠,至死方休。
这样重要的部下,居然就这样被派去公主府当贴身护卫?
连叔无奈地摇了摇头,回望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镇国公主府,苦笑。
其实王爷放不下的,还是老王妃的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