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上官子莜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落下，也不知是还没从刚才梦境中的余韵中恢复还是如何，也似乎是忘了去擦，双眼紧紧的盯着前面。仿佛前面正有一个人在看着他似的。
“皇上，皇上……”负责内侍的小林子闻声急急忙忙的赶了进来，见上官子莜直直的坐在那儿，轻声唤道，生怕吓到他似的。
上官子莜回过神来，对着来人摆摆手，“朕没事，只是做梦了而已，下去吧。”
小林子应声退去。
这阵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皇上做恶梦的次数增加了，当初他做太子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阵儿，只是那时候正巧是选太子妃期间，中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做恶梦很正常，但是现在，可谓国泰民安，若说烦恼，也不过就是这阵子冰宫仕实在是去了太多地方，发现了很多问题而已。
不过这些都处理好了啊，也不用皇上太操心，右相一听说是冰宫仕提出来的立刻就把工作给揽过去了，交给皇上的答卷堪称典范了都。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是值得皇上烦心的？
自从皇上前几次“发威”后，朝堂上插科打诨的已经被清理回家了，现在是要多严肃有多严肃，不光是纪律上整顿了不少，而且办事效率也提高了很多。
边境也很消停，至从和天澜签订协议后，那边就特别消停，也不知道是内部出了问题还是怎么回事，总之对大凤来说是件好事。
那皇上这是怎么了？
上官子莜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这段时间总在做三年前的那场梦，反反复复，每一次都在山洞中那个女人面无表情的说出“生生世世，永不相见”这句话中惊醒。
他该庆幸么，这只不过是个梦而已，还是该庆幸，即使这人这辈子没在自己身边，但是她过得很幸福，并没有如同梦境那般同自己站在敌对面上。
不，这么说并不准确，是他逼着这个女人站在自己敌对面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犹记得，当时第一眼见到她时，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就坐在石凳上，认真的读着手中的那本《诗经》，稚嫩的声音配着摇头晃脑的动作，见到这个画面，原本对读书人不屑一顾的上官子莜应该出声嘲讽的，但是那次却没有。
也不知道当时自己的找了什么魔，居然就这么走过去了，或许是因为刚被接到皇宫中，离开了那熟悉的府衙，周围都是陌生人，而且还都是年纪比较大的，突然遇到个比自己小的要感到亲切些，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穿过亭子，上官子莜走到还在认真读书的娃娃面前，居高临下的问道，“你在御花园做什么，难道不知道这只有皇家人才能进的么？”
若是普通的娃娃可能听到这句话就被吓哭了，但是这个女娃却慢悠悠的把书放在桌子上，微微抬头，扫了眼他的穿着，嘴角上挑。
“我大凤王权之上，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这话要是没错，这儿的确是王土。”清冷的声音传来，女娃把书放在手中。
上官子莜心说这不是废话么，谁敢说御花园不是皇宫独有的，那不是找杀头呢么。
不过没等他腹诽完，便听这女娃继续道，“但是，王土即民土，无民则无王，所以，我在这民土上，又有何不可？”
上官子莜张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正想恼羞成怒的训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一顿，却听到不远处有掌声响起，上官明清的声音响了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冰相啊，你这闺女了不起啊，这才四岁吧，便能说出如此让大人都汗颜的话，以后了不得啊……”
就见上官明清身边跟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俊秀男子，看年纪不超过三十岁，十分精炼的样子。
便见他闻言无奈的摇摇头，对着还拿着书的女娃招招手，“韵儿，快过来见过皇上，见过太子殿下。”
那个女娃正是才四岁被父亲带到宫内的冰韵，便见她慢慢的起身，一点也不怯场的对着上官明清福了福身子，“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又对着还惊讶的长大一张嘴的上官子莜福了福，“小女不知是太子殿下，口出狂言，妄太子殿下大人大量，不要计较小女刚才所为。”
上官子莜心说我和一个四岁的奶娃子一般计较做什么，掉不掉价啊。
“子莜，还不过来见过冰相，这可是两朝元老。我大凤栋梁之材。”上官明清见上官子莜还傻愣愣的站在那儿，不满地说道。
上官子莜忙上前见礼，心说面前这个俊秀的年轻人就是辅佐大凤两朝皇帝的宰相冰羽宸啊，好年轻长得好俊秀。
又看了看站在冰羽宸身边一脸面无表情的奶团子，心说不愧是亲闺女，出门一带出去就能看得出来是他家的。
上官明清没在御花园多做停留，嘱咐了上官子莜几句便拽着冰羽宸去别的地方了，冰韵见到自家爹了，自然也要跟着离开，不过临走的时候，狠狠地鄙视了一下他，那双眼睛，一点温度都没有。
上官子莜多敏感的孩子，虽然只是一瞬间，也十分精准的捕捉到了，气的差点撸胳膊不顾身份上去揍这丫头一顿。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如同冰韵同尉迟素见面那般古色古香诗情画意，也不如同自家师兄第一次见面那样刀剑相向差点集体休养，而只是说了几句话，留了个鄙视的眼神罢了。
当时的冰韵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就算是得罪了这人又能如何，以这人的智商，自己收拾他还不是闲时娱乐的程度，而且看那副样子，也不能左右上官明清的决定，就算能左右的了，自家爹也不是吃素的，若是让一个毛孩子给拿住了，他也不用在朝堂上混了。
所以，人家根本就没把它当回事。
但是上官子莜则不然，当时对冰韵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招人待见，白瞎那张可爱的脸蛋了。
而等后来熟悉后才知道，这丫头只是比较讨厌在她看书的时候有人打扰而已，特别是那种不张扬的陌生人，若是自己人还算好办，若是陌生人，呵呵，她不动手揍人就已经算是心情不错了。
后来呢？
后来就是这人经常出入皇宫，在父皇的准许下，同他一起在学堂学习，虽然在她看来让一个四岁的奶娃娃跟着读那些晦涩难懂的之乎者也有些牵强，但是这丫头聪明啊，夫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你们几个还读什么书，还说什么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都不如人家韵儿一个小丫头一根手指头。”
“看看韵儿的字，啧啧，这楷书，这草体，啧啧，韵儿，放课后帮为师再写副字，为师要给裱起来挂上。”
坐在下面听讲的上官子莜不止一次内心吐槽，草书和楷体怎么可能放在一起评论，韵儿也不可能一张纸一个文章写出这么多笔体来，她又不是闲着没事了。
不过重点并不在这里，而是冰韵小小年纪就已经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
上官子莜待见她么？自然不待见。
任谁每天都被别人这么拿来做比较，而且自己还是那个比较差的，都不会觉得舒坦。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冰韵”这两个字仿佛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一样，每天最希望的一件事情就是能见到她，只可惜，她只在学堂中学了一个月，夫子便说根本就教不了她了，这孩子的聪明程度不应该由她来教导，不然就算是误人子弟了。
正巧，冰韵的师傅到了皇城，直接把她给带走了，这一走，就是八年。
八年中冰韵到底经历了什么，上官子莜不止一次想要去问，但一直到现在，都没问出口，只是觉得，记忆中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娃，一下子变得落落大方，虽然这个女娃只有十二岁。
原本的冰娃娃变成了一脸笑嘻嘻却根本看不出来这人真正想法的少女，饶是如此，上官子莜依旧是开心的，要知道，这八年中，冰韵不是没回来过，只是每次回来的时间都很短，好像只是匆匆回来，就为了看一眼父母是否安好。
在确定了对方安好后，便可以放心的离开了……
而他，身在后宫，并不容易出去，每次好不容易得到批准离开，却发现，这人早就走了……
二人之间八年的空白。
冰韵回来后，依旧天天到学堂报到，但是更多的时候，却是在下棋，同夫子下，同同窗下，或者是，同自己下。
常常能看到的就是一个一身粉色长袍的艳丽女子，安静的注视着面前的棋盘，偶尔落下一子，和着身后的背影，如梦，似幻，若不是内心一再提醒这是真的，恐怕真的会觉得，这人不知何时会从面前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