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是金家庄附近一条相当宽大的河流,乃是由若干条自山中流出的小溪汇聚而成的水流,其中便包括流经金家庄的那条小溪。十水汇聚,使得清水河水量庞大,河水奔流也异常湍急,平日里没少出事。在山地间,绵延钻动了上百里之后,清水河在一片河谷中前行的脚步终于缓慢了下来,化为了一片径过里余的小小湖泊。
湖泊岸边是一片十余亩山间难见的小平原地,这乃是清水河常年冲击沉淀而成的结果,也造福了此地的一方百姓。每年春分时节,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没少为此地的归属权动武,打得头破血流,令此地得了一个“红河谷”的名字,但这丝毫不影响诸人参与斗争的激情,毕竟当年够硬得手,下来整村两三年的口粮也不用愁,强得不是一点半点。
现在正是秋日收获的时节,往年此地绝对人山人海,当年得手的村子在收割收获,但今年此地确是不见一颗粟米,整片整片的庄稼地四周都飘荡着草木灰,这是被火焚后的结果。放在往日,这样暴殄天物的行为,足以让盘龙山所有人愤怒,但这时却无人敢出一声,只因为在河谷地的中央区域,有一座大营拔地而起,其中升起一片片如同火云一样的旗子,火云的图案攒聚在一处好似一只玄鸟,当中有一个大大的“夏”字。
大夏的军营范围极大,占地足有小半个金家庄大小,前有辕门,后有鹿角,看上去声威赫赫,煞有介事。门内门外都站着身穿寒铁甲的士兵,在其头盔心甲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玄字存在,这已证明这些人马的身份,乃是天下共主大夏王朝的玄甲军,一只受命镇守应州的王朝军团,平日里极为罕见,现在终于现身,却并非好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这些山中莽夫,世受王恩而不知回报,躲在这穷山大泽之中,逃了数千年的赋税,实在可恨!好在当今陛下乃是洪恩之主,心有江河而不与你等计较你等之过,免了你等上千年的贡奉,只自今日开征!你等还磨磨蹭蹭,交上些许供奉也推推拖拖,当真是可恶!还不快些……”在军营的辕门处站着一个身穿银色鳞甲的统领模样人,正在向外拿着鞭子大声喝骂道。
在他的面前正有着一条条长长的人龙,都是来自此地附近的山民,手中捧着簸箕,背后背着背笼,里面装满了兽肉粮食等东西。面对银甲人的呵斥,所有人都露出了惶恐之色,小心将身上的东西送到了辕门的两侧,在这两侧有着两排桌椅,坐着十几个手持算盘账谱的人,在他们身后正堆着一堆堆小山也似的肉干、粮食和动物皮毛。
“大人,这是俺们村的贡奉!”此刻在前方有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将一筐沉甸甸的谷物放在了其中一个手持算盘的人面前,惶恐地说道。这人是大夏的账房先生,负责清点他们的贡奉,掌握着生死之权,实在吃罪不起。“只有这些啊!”那个账房斜着眼睛瞥了一下,翻开了面前的一个账谱,扫了一眼,便懒洋洋地说道:“你们村一共有二十多口子,一人半筐算,也得十筐才成,就拿了一筐敷衍,是诚心要谋反吗?”说着,他手向下一挥,直接将桌上的背笼掀翻了,黄澄澄的粟米如沙一般散落了下来。
“大人啊!上次盘龙山暴乱,俺们村的小伙子都没了,只剩下老头和孩子,这已经是我们全部的口粮了,求大人开恩啊!……”老头慌得连忙去扶那个筐子,但这时粟米已经洒了少半,老头急得直流泪,哀求道。“法不容情,开恩不得!”账房根本就不理会他,冷笑了一声,便大喝道:“辛村只交了半筐粟米,未达到贡奉,将除村长外所有人贬为奴隶,带往采石场充做徭役!村长本人拘禁本村,下月贡奉若是还不可达成,直接论处,绝不姑息!”话刚说完,后面便有两个士兵过来,抓起老头就走。
“大人!大人!不能啊!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娃娃,干不了重活……”老头最后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但却毫无作用。在四周紧跟着排长龙的人心中也是一阵酸楚,却也是莫能奈何。“可恶!”在人龙稍后的位置处,有一个少年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他在心中低沉地吼叫着,双手捏得紧紧地,眼中凶光一闪,就要冲出去。
“阿虬,别冲动!我们帮不了他!”好在此行并非他一人独行,金虬刚要出去打抱不平,就被身后一只手给拉住了,那是金彪的声音。金虬心中大怒,正要挣脱出去,却见一旁的村长和金毛也在暗自向他摇头,不时向他使着眼色。“哼!”金虬怒视了他们一阵之后,最终还是停住了脚步,并没有直接蹦出去闹事。
前面的军营之中最少有上百人,其中最普通的铁甲人身上的气息都很强大,远超金大山等老牌猎人,足可与老乞丐相比拟,而那些正手拿算盘口水横飞的账房实力似乎还在铁甲人之上,而那个身穿银色鳞甲的人身上的气息,甚至连金虬也感到了压力。若只是这样,还不足以制止金虬动粗,毕竟他是田野狂人后辈中狂性最大的,什么事危险性大他干起来越是带劲,盘龙山自古人间绝境,他不是也照样像逛自家后院一样晃悠,但今早临出发时,村长告诉他的事情,却让他不得不却步。
在经历了昨夜的大喜大悲之后,虽然金家庄人上下把金虬恨得牙痒痒,但无奈当时时候实在太迟,众人早已人困马乏,倒是没把他怎么样。但是,今天一大早村长就把所有人都给提溜起来,除去各家的口粮外,让他们把原本说好的东西一分不少地拿了出来,众人满腹狐疑怨声载道,金虬也大为不满,非要和村长等人论个清楚,见没人理他,便死活跟着,要一并出来。村长实在没折了,便将事情原末告诉了他。
大约是在他进山的三四天之后,红河谷地便来了这么一群人,开始驻扎于此。起初慑于这些人实力强大,原本居住于此的几村人倒是没敢说什么,默认了对方存在的现实,只等这些人走后,他们再度分配红河谷的使用权。但是不想,从他们到此第二日起,便开始快马奔驰通知各村需要交纳贡奉,并给各村留下了需要交纳的数目。
盘龙山人大多都是从山外逃难而来,几千年都没交纳过皇粮,忽然来了这么一手,谁受得了?当夜,附近的几个村子便联合起来现将这些人赶走,结果这几个参与的村子男人们全部被杀了,剩下的老人小孩全部被带到了红河谷中,被丢进了熊熊燃烧的庄稼地里……据说,那一夜的哀嚎声在百里之外都能听得到,瘆得人全身发寒。
接下来的几日,随着命令一并传到的还有数块烧焦了的人骨。山民们这才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一向自以为相距甚远的大夏王朝触角已蔓延至此,开始收纳皇粮了!接下来所有的村庄便都发生了如金家庄昨夜的那一幕,开始围绕着贡奉开始头疼。期间也不是无人反抗,但在山里精英大多数前往了狼神大殿的情况下,剩下的人实力相差过甚,只能是鸡蛋碰石头自取灭亡。在经历了又几桩血案之后,山里人只得承认他们是顺民。
“哼!老子在山里面打猎靠的是自己,被野兽追的时候,也没见什么大夏王朝来给我帮忙,把野兽赶跑,现在凭什么要我交纳贡奉……”金虬动手的欲望虽被他们压制了,但心中的气却是没消,当即冷哼一声道。村长几人当即吓得脸色有些发白,前后的人也开始向这边张望,但金虬却是丝毫不惧,还是把他剩下的话给说完了,“早知道你们要老子的猎物是来干这个,打死我也不会给你们!”他脸上一脸的不屑。好在他的话到这也就算完了,未引起更大的关注,村长几人只得尴尬笑笑,悄悄擦去额头的冷汗。
村长小心向跟在身边的金彪和金耀武使了个眼色,要他们看好这个小祖宗,两人立刻心领神会,一左一右,挟持在金虬两侧,唯恐他再蹦出去。其实,这时他们的举动都显得有些多余了。金虬这一段时间一直在盘龙山中杀戮,对于死尸的气息极为熟悉,他在这片灰土地里嗅到了相似的气味,便已知村长他们听来的传说是真的。他虽一向率性而为,但此刻他的举动已不仅关乎他自己的生死,还和整个金家庄的命运捆在一处,由不得他不慎重。
就在他们几个小声说话的时候,人龙仍旧在向前慢慢游动着。“大人,这是我们村的贡奉,请大人察看!”不时有村民将带来的东西送了上去,由上面的那些个账房品头论足。“嗯!这个还差不多!”“大胆!说了五十筐,你竟然只敢带十筐来!来人,将这村一半人带往采石场服徭役!”……只有少数几个村子通过了这次的难关,大多数的村民比之先前的老者好不了多少,都被判了服徭役,立时被后面的铁甲兵带走了,向着红河谷下方的一处河道走去,在那里正叮叮当当响起散碎的砸石声……
“大人,这是我金家庄的贡奉!”不多时,便轮到了金虬一行人,村长连忙将自己身上,以及金虬、金彪、金耀武,金毛,金贝身上的背笼一并拿了下来,摆放到一个账房面前。“金家庄啊!……”那个账房懒洋洋地伸了腰,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紧接着便消失了,拿起面前的账簿道:“金家庄上下一共有三百多口人,需缴纳贡奉一百五十筐起,你拿着这不到三十筐的东西来糊弄本大人,是想……”说着,他语气已极度不善,便挥手要招呼铁甲兵过来拿人。
“哼!”金虬当即一声冷哼,就站在了他的身后,金彪几个也都挡在了村长和铁甲兵之间。“哎呀?你们金家庄这是想谋反不成?”不但是四周人吓了一跳,辕门前的那个银甲人目光也冷了下来,账房先是一声冷笑,紧接着整张脸都冷了下来。“大人不要误会,这并不是我村的全部供奉,还有这个!”村长连忙笑道,从其中一个背笼中拿出一个包裹来,一打开顿时银光闪闪,竟全都是银米,惊得后面人一阵惊呼。
账房的脸色这时才好看了几分,抓起一把银米,笑道:“早就听说,金家庄乃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户,今日一见果然不错!”“那大人,我们本月的供奉可是足了?”村长顿时喜出望外,连忙问道。“足了?哈哈……你在做什么梦?”账房冷笑了几声道,一脸的嘲讽。“大人,莫不是还有什么说辞?”村长心中顿时直觉一阵发虚,问道。
“官府办事自有说辞,岂会真的冤枉了你?”账房沉下了脸,接着道:“据我所知你们金氏一脉的村庄,大小合计起来号称九村十八寨,共计二十七处之多。这些村庄里除了你金家庄位置明确外,别处的几个村庄我们大夏铁骑尚未找到,王命自然难以传达,你金家庄既为金氏祖庄,就应该一力承办!这样吧!别的村中人数到底有多少我们尚未探查清楚,便与你个便宜占,剩下的二十六村庄人数便按你村三倍计,这已是天大的好处了吧!也就是说,你还需要再交纳三倍贡奉,方可通过!”
账房的语气轻快,但四周人听得都傻眼了。这头一月的贡奉已令大多数村庄搜尽积蓄尚未凑齐,便是凑齐了也多已家中空空,在这个时候再加价码,可以说是绝对不给活路走。他们在心中都已开始为金家庄这些人感到悲哀,也不知这些家伙是不是私下触怒过这位账房,也算吸取了教训,一会要是和人家谈时,千万不能急眼,不然这怕就是下场。
“大人,这怎么成……”村长似乎也被这说辞给震慑到了,哆哆嗦嗦地说道。“这怎不行?大夏的律法有文,一人获罪,全族戮殁!全族之贡奉,由你一村来承担,也并无不可?怎么样?能不能再拿出来三倍的贡奉?若是不能,那只好请你们金家庄一脉的人都去采石场服役了!”账房神色冷淡地说道,目光一扫他身后怒发冲冠的金虬等人,又道:“或者说,你是想靠这几个娃娃动武,拒绝缴纳贡奉,这可算是死罪!”他冷笑着看着老村长,看着村长一脸惶恐的神情,心中快意十分。
“不!我金家庄一脉都是遵纪守法的顺民,绝不造反!”村长吓得哆哆嗦嗦,摇了摇头道。“既然不想造反,那便将供奉都交出来!”账房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冷冷道。
“可这个实在太多,可能缓上一缓……”村长搓了搓满是褶皱的手,喃喃道。“这个就爱莫能助了!来人啊!将金家庄一脉的人尽数拿下……”账房将账本丢在桌子上,立时便要招呼后面的铁甲兵上来拿人,四周的铁甲兵早已围了一团,立时便要向上冲。
他们一上来,金虬等人眼中也有了凶光,便要上去厮斗,金虬的目光已经到了辕门口的银甲人身上,打算玩擒贼先擒王的把戏。“慢!大人,我这里还有一物,请大人过目!”就在这时,只听村长一声大喝,自怀中取出了几个包裹高高捧起了。四周的人不由一阵错愕,却见账房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向下面招呼道:“拿上来!”当即便有一个铁甲兵将村长手中的包裹拿下,递给了账房。
“你这最好是个好东西,要不然采石场就去定了……”账房笑咪咪地说道,打开了包裹,只看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恶狠狠地盯着村长喝道:“说!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四周的人群顿时都是一阵哗然,都在伸着脖子看向那个包裹,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让大夏的人如此神色惊变,但无奈账房捂得实在太严实,他们根本看不到丝毫景象。
看到账房这幅模样,村长和金毛心中都长长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村长便向上抱拳道:“回大人的话!这东西乃是我等祖上传下来的宝物,这次供奉实在不足,只能将这东西拿了出来,辱没先人,实在让大人见笑了……”村长说着,竟老泪纵横起来。
“胡说!这东西明明便是新的,怎会是你等祖上传下来的东西?简直是一派胡言!”账房的瞳孔缩了几缩,紧接着大声怒喝道。他手中的这东西血迹尚存,说这是古物,谁会信?
眼见把戏被戳破了,村长顿时一脸惶恐,小声向上说道:“大人说的是!这东西确实是新鲜的,却不是小人们有意欺瞒大人!这是上次盘龙山动乱时,我祖中子弟自山中救回了一个山外人,那人留给我们的,只因那人与我们同姓同宗,我们便将他当成了我等一脉,将这东西也奉为了祖物。怎么?大人,这东西是假的吗?”
账房死死盯着村长的眼睛,想看出一丝不实的神情,却只看到一个忠厚的老人在那作揖求饶,这才开口道:“这东西是真的!论价值之大,倒是足可以抵得过你们一族的供奉!”“谢大人!谢大人!”村长闻言顿时乐开了花,和身后的金毛紧紧拥抱在了一起,而金彪几人脸上也都松了一口气,只剩下金虬一个还在板着脸生闷气。
“什么?金家庄到底拿出了什么宝贝,竟然可以抵得过九百人的贡奉……”几个呼吸的时间,四周的村民和别的账房,以及银甲人也都听清了他们之间的谈话,顿时人群都沸腾了,开始争先恐后向前挤去,想要看清包裹中的东西模样,好争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