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阳光倾城
(一)
三月三,晨未醒,微凉。
几株散落的青草卧着露珠,露珠无根,云处是香丘。
枝桠光秃秃的,树静静立着,苏生推开窗子和月钩摇摇映着。
苏生默默坐在椅子上,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
苏生嶙峋的手指抚摸手帕,温柔地一寸寸展开,温柔得像擦去情人眼角的泪。
一匹瘦马依着西风目送远方,一位形销骨立的女子左手执一玉箫,右手轻柔地哀伤地抚着流水,背后有一缕孤烟在手帕上徐徐冉升,这是苏生手中展开的手帕。
绣这方手帕的人想必极功绘画,那瘦马仿佛真的依着西风、那玉箫又格外得斑驳透明,而沉默的水又像是流动,尤其是那一缕孤烟仿佛是千年之前便在徐徐冉升。
苏生眸子深处刻着的对面的人影儿忽如触电,一记响雷触过潘兮的身体和灵魂。潘兮眼泪在眼窝里打转,呼之欲出。她手在颤抖,心在颤抖,只凉凉却又温温道了声:“真的,是你?”
苏生没有回话,回答的只是眼眸:眼眸静静地在点头!
——眼眸怎么会点头呢?不知道的人永远不会知道,知道的人只会意会只会心疼。
一时无话,苏生潘兮静静立着、相视着,眼泪和笑容一起氤氲着。
岁月的辗转在这时停止脚步,只有露珠在渐渐融化,在升华。
(二)
三月三,阳光倾城,陌上的花应该也开了吧!
陌上花或许没开,但肯定已经孕育了香味。
其实,还有什么比阳光更香的呢?!
——无论身在何处,或者将往何方,请记得带上自己的阳光,带上自己的芳香。
——一个带着阳光,释放自己芳香的人,总是让人欢喜,总是会有较好的运气。
苏生潘兮上官世锦牵马西行,洛十娘没有出门送他们,心在人安好又何必去送!
看着他们越来越远,十娘才后悔,后悔没有让他们多休息片刻,后悔没有让他们吃早餐,哪怕喝碗米粥也好。
这时,一位鬓插黄花的精致女子微笑着端来一碗米粥贴近十娘,心疼道:“十娘,熬了一夜,先吃些粥吧!”
十娘轻轻哼了声嗯,接起米粥,舀了一勺吃下,忽想到什么,问道:“花陌,那个潘兮真的是孔三小姐?”
那女子原来是叫花陌。好美的名字。
她的名字很美,人自然也美。她的脸永远是微笑着的,仿佛满山的花儿永远盛开着永远绽放着美好,无论春秋冬夏,无论喜怒哀乐。
花陌答道:“回十娘,水墨她们……还没有彻底查清。”
十娘道:“不必吞吞吐吐,直说!”
花陌回道:“水墨她们查探到孔帕乃是江南四杰孔瘦马与乔流水之女,排行老三。但乔流水在孔帕两岁时候不知什么意外离开了。”
十娘插嘴冷哼了一声:“看来是被孔夫人赶出家门了!”
花陌且说道:“孔三小姐从两岁那年便一个人独自住在孔家偏院,挨着马厩,而且没有丫环伺候,只是到该吃饭的时候有人给她送碗饭。而她又只在五岁那年露了一回面,从此便再也没人见过。所以,”
十娘道:“所以水墨就不能确定潘兮是不是孔帕,是吗?”
花陌答道:“是。可是潘兮,也就是孔三小姐怎么来投靠您的呢?她早不出现晚不出现为什么灭门之后才出现?”
十娘理会花陌的问话,往嘴里送了口米粥,道:“粥有一点糊了,你今天怎么熬的?”
花陌吞吐道:“我我,”
十娘道:“是不是连苏生那小子的底子也没查清?”
花陌道:“那苏公子更是一个谜,好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出道。水墨她们无从下手,她们……”
十娘没有搭话:“人上了年纪,糊了的粥好像更有味道。”
花陌展开微笑道:“十娘不责罚她们?”
十娘笑道:“傻丫头,我怎么舍得责罚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花陌谢道:“谢十娘。可是我不懂。”
十娘道:“不懂什么?”
花陌道:“不懂您怎么会让这两个不明不白的人去查这门血案!”
十娘咀嚼着粥,回道:“两个都不明不白的人去查,难道不很有意思吗?”
花陌疑问道:“那上官公子岂不是很危险?您到时候怎么跟上官家主交代呢!”
十娘娇喝道:“我给他交代,哼!那老家伙肯定安排有保护他的人!而那苏小子也不是一般人,我虽看不出他的来路,但他肯定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花陌笑道:“众姐妹也认为他是重情重义的好男儿!”
十娘嬉笑道:“他昨晚都没有怎么出手,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花陌嘻嘻道:“我们就是看出来的!”
十娘把米粥碗放在几上,指了指花陌的鼻梁,道:“再去帮我重新熬一碗。算了,还是吩咐山默,让他带人暗中保护上官公子。”
花陌答是,眉飞色舞地端起碗退下,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花陌走了两三步,十娘道了声:“慢着,”待花陌转身回头时接着道:“记住,以后不该问的话不要问!”
花陌撅着嘴,行礼道:“是!”
十娘看着花陌离去的背影,摇摇头笑道:“看来,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十娘好像想起年轻得自己,望着飞舞的阳光,无限感伤起来。
(三)
晨,阳光明媚,柳絮纷飞。
洛阳追风堂,令帮分堂,门口立着两只睥睨的石狮子,凶猛地瞪着形形色色的前来拜见的人。
它的地位仅次于总堂,毕竟洛都繁华几城可倾!
分堂最深处,屋宇俨然矩阵排列,数颗硕大的榕树绕着生出飘渺追风的味道。
大理花岗石铺满了屋外的长廊,走廊两边值着搭色的素艳的丁香花。
此刻是晨,门可罗雀,鸦雀无声,阳光安静地浮在榕树上沉在屋顶。一片安逸。
书房,门是雕花的,精美却不失坚固,是为最安全地方之一。
——令帮是十年来血拼江湖而最近崛起的强大势力,堪与泰山北斗的少林武当一比,与昔年天下第一大帮丐帮也不遑多让。
——势力强大总是最安全的因素。
书房内安坐着两个人,一中年人一青年。
中年人短而谨慎,浓缩的就是精华这话有时的确不假。
中年人身短却留着长长的胡须,身着粗布麻衣,却脚蹬着关外小牛皮软马靴,垫着山东千层底。
上了年纪的人不是特别在意身穿什么,只要干净就好,但对脚却爱护有加。
他正在喝前个从贵州运来的茅台酒,配着定西酒家的羊肉、则天楼的云罩腐乳肉、心沁燕菜下酒。
这样的早晨,这样的饮食,是他最喜欢的享受。
他也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会觉得自己也年轻不少,尽管他只有四十五六年岁,他看着还是很年轻,还是很懂得如何享受女人的,尤其是新鲜的女人。
他是胡长,是洛阳追风堂堂主。
那青年人身长面白无须,额头束一名家用和田玉籽料精雕的飞龙在天,优雅高贵。
身着苏州锦扬州缎,色彩鲜明,剪裁的很薄、很轻、也很合身,穿在身上仿佛是贬谪的仙人。
是不是真的仙人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他比仙人还会享受,还要潇洒。
天还微凉,他却拿着杭州玉骨古扇拂去所谓的烦热。
他在喝昨个从波斯运来的葡萄酒,琥珀杯盛满了血色的浪漫。
他是洛英,也是洛阳追风堂堂主。
最年轻的堂主。
一山不容二虎,一女不嫁二夫,但因洛阳繁华,利益颇多而又是纷争之地,故派两人齐心协力共同治理。
他们形象虽极为不同,但他们的眼睛极为相似,说不清地高人一等的态势,因为他们是令帮堂主,且是最大分堂的堂主。
当然,两人同坐,还是洛英处于相对下位。
洛英抚了抚身上的苏锦,夹了口云罩腐乳肉,对着胡长笑道:“胡老哥,真是好享受啊!”
胡长捋了捋长须,得意笑道:“何以见得?”
洛英最是讨厌这种人,讨厌胡长这种总是想要别人奉承的人,但他还是忍了下来,自我潇洒笑道:“相传当年武则天所生四子皆令她不满,唯独对太平公主颇为赏心。后来太平公主嫁给薛绍为妻,送女儿出嫁时武则天以自己的乳汁涂于肉上叫女儿吃下,让太平莫忘了老娘的一片心。是故才有了这道云罩腐乳肉。”
胡长举起玉杯,碰了洛英的琥珀杯,道:“洛兄弟,你也很会享受嘛!”
洛英勾眼笑道:“哪比得上胡老哥你啊。想当年武氏年老色衰,怎么还会有乳汁,就算有乳汁,又怎么比得上胡堂主侍女嫣卿的粉嫩乳汁!”
胡长开怀大笑道:“洛堂主若是有意,嫣卿大可赠于你!”
洛英摆手微笑回道:“兄弟暂时还不需要!”
胡长老谋深算地笑道:“洛兄弟,月归楼的花陌姑娘姿色或可倾城,奈何你有意她无情,放弃了吧!世上女人千千万,你堂堂令帮堂主身份,狮口一张虎躯一震,女人还不是成打成打地飞到兄弟怀里来。”
洛英转移话题,指着桌上的酒菜道:“胡老哥,你这样享受,不怕上峰查下来治你个贪污之罪?”
胡长不可置否地笑道:“呵呵,兄弟,俺在这位上干了十多年,想当初也是一拳一刀挨出来拼出来的,不像你这个年轻人,被帮主看上一朝跃了龙门。俺拼了三十多年,余生当然要好好享受!何况,咱追风堂本就是财源广进,我过得好些享受些,追风堂也有面子,帮主脸上也有光。到时投靠我们令帮的英雄豪杰自然也会多些。”
洛英笑道:“那是那是。我多虑了。”
胡长添了杯酒,道:“外人皆以为咱俩不和,以为咱们各自为营,却不知是帮主刻意安排。外人想要分化咱们,却不知咱们也可就地利用!”
洛英道:“我一个叛逆子,能有今天全是帮主照顾,怎么会不尽心尽力和你好好配合,效忠帮主!”
胡长豪饮一杯,复添一杯,道:“帮主有何密令?”
洛英瞬间凝神,像是换了个模样,一收放浪情怀,谨慎道:“帮主密令你我二人之一前去收服关山万马匪寨。”
胡长道:“你去,还是我去?”
洛英道:“不知帮主的意思是、、、”
胡长捋了捋长须,道:“咱们还是老规矩。”
洛英放松了神情,举起琥珀杯与胡长碰了碰,笑道:“对,对,老规矩。”
洛英喝过酒,便起身向外走去,行到门口拉开门,外面的阳光飘过来笼罩着他。
洛英显得更加玲珑剔透,宛如额上的和田玉,额上的飞龙也仿佛要扶摇上天。
洛英回头,笑问道:“不知是谁灭的孔家马场?”
胡长叹息一声,因为他知道洛英的潜台词是是帮主灭的孔家马场吗,于是缓缓回道:“洛老弟,你还是年轻啊!”
听到这句不是回答的回答,洛英唇角妖孽地微笑,拱手抱拳向胡长致谢。
洛英也明白了他的话:如果灭孔家马场的是帮主,帮主岂会不知会二人。如果真的是帮主,既然不知会二人,那就说明二人没有知道的必要。如果孔家马场不是被帮主所灭,那就好好替帮主收了万马匪寨。
洛英眯眼望着太阳,摇了摇头,道:“阳光,真好!”
胡长从椅子上站立,踱步走到门外,苍凉道:“活着时,阳光才会是好的!”
洛英仿佛听到胡长的叹息,回过头,斑驳笑道:“我的阳光,一直很好,无论活着还是死了。”
胡长呵呵笑道:“塞北多风,衣衫穿厚点儿。”
说完,两人同时摇了摇头,像是父子,像是在笑胡长真的老了,像是洛英在说我会活着回来的,像是在笑二人的婆婆妈妈。
(四)
陌上花开,阳光很香。
苏生摘起一朵野百合插在潘兮耳畔。
远方,他们正在一步步接近。
上官世锦在奇怪,奇怪自己怎么会跑到塞外,跟着素不相识的人,查毫不相关的灭门惨案。
不过,他没有深思,因为他愿意去也很乐意去,好像他很久没有这样乐意地去做一件事。
潘兮也在奇怪,命运这个问题确实很奇怪。
苏生也觉得正是这样。
三月三,阳光很香,笑容很甜。
(五)
阳光愈倾城,红尘愈万丈,风云愈滚滚。
也就是说阳光愈烈,罪恶愈能隐蔽无形。
这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事。
就像暴风雨的前夕总是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