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时,我们正在进膳,小小的雪粒子从天而降,落地即化。不到半个时辰,小雪就变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洁白晶莹,慢慢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
“容儿,我想起了洛阳的雪。”司马颖望着外面,浑浊的眼眸忽然清亮了几许。
“洛阳的雪很大,比建业大。”
我想起,有一年,他秘密回京,我在纷飞大雪中和他相遇。俊美的容颜如雪砌,倾城的风姿无人比,令人痴迷。
他神往道:“我们坐在屋前看雪,好不好?”
但凡他有何要求,我都会满足他。我搬了两张有竹椅放在屋前,为他穿上厚厚的轻裘和大氅,扶着他坐下来,靠在墙上。他微微仰脸,望着从空中飘落的雪花,目光淡淡。
万木凋零,眼前所见皆荒芜,唯有一片片雪白落在荒凉上,掩盖了所有的痛与苦。
司马颖握着我的手,“容儿,你知道我从何时开始喜欢你吗?”
他的掌心有些凉,我包着他的手,笑问:“不是一见钟情吗?你不是说十岁那年就开始惦记我了吗?”
“傻容儿,男人的话只能信一半。”他取笑道,促狭地看我。
“那你究竟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我佯装气恼地追问。
“我想想。”他望着前方,状似在苦想,“也许是你嫁给皇兄之后、我秘密回京见你的那次。”
“哦?为什么?”
“因为,我妒忌。皇兄失智呆傻,已过不惑之年,竟然娶到姿容冠绝洛阳的羊家女。”司马颖自嘲地笑起来,“我堂堂成都王,虽然不是帝君,但我手握强兵,尽心尽力地匡扶晋室,却不能娶到洛阳最美的女子为妻。可恨的是,上苍竟然让皇兄娶到了,这是何道理?”
“堂堂成都王,竟然这般小心眼。”我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心中却甜蜜。
“从那时起,我发誓,一定要赢得你的芳心,一定要娶到你。”
他重重地叹气,“可是,我又不能不利用你……容儿,我利用过你,伤害过你,放弃过你,你仍然对我死心塌地,不离不弃,我配不上你。”
此时此刻,他的眼眸充满了愧疚、自责与懊悔。
我笑,“只要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不介意。”
司马颖的手总是暖和不了,声音低缓,“我最大的错,是错信了孙瑜,留她在身边,让她一再地伤害你;我最大的遗憾,是无法给你一个隆重的大婚之礼。”
心突然沉重起来,我勉力一笑,“那明日我去采办大婚用的吉祥之物,弥补这个遗憾。”
他眨眸,“其实,我并不后悔,假如你真的嫁给我,那就是我最大的遗憾了。”
我心中泛酸,他还是那么想,不愿我跟着他吃苦。
他轻咳两声,接着道:“刘聪喜欢你,刘曜也喜欢你,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他们发生过什么事,但我知道,他们对你的爱,比我多得多。若有一日,你必须在他们二人当中选择,你会选择谁?”
“我选择你。”我脉脉地看他,“我爱的只有你。”
“你不愿回答,我也不勉强你。”司马颖抽出手,拂了一下我被寒风吹乱的鬓发,怜惜道,“我只希望,能有一个真正爱你的男子疼惜你、呵护你,陪你过完下半辈子。”
“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容儿,我想靠着你。”他疲倦地眨眸。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靠在我身上,我搂着他,温暖他的身。
他舒适、惬意地笑,“真舒服,这样就不冷了。容儿,你知道吗?我常常在想,假若此生不认识你,该有多好,我就不会一再地伤害你,你也不会为了我对旁人强颜欢笑。”
假若不认识我,他就不会爱我、伤害我,我也不会为了他,在刘聪的要挟下委曲求全。
可是,今生没有假若,那些痛,那些伤,真实地存在着。
我柔声道:“此生与你相识,才圆满。”
司马颖缓缓道:“就算我利用、放弃你,但是我从未停止爱你。当你痛彻心扉地看着我,我心如刀割。容儿,九五尊位很诱人,但你才是我毕生的执念。”
眉骨一酸,泪水盈眸,我压低了嗓音,“我知道。”
痛彻心扉,是啊,这些年,有几次我痛彻心扉地望着他,对他爱恨交织?
“很多时候,我为势所逼,身不由己,才那么逼迫你……”他微微地喘,“更多的时候,我宁愿你不要原谅我,对我死心,可是你依然如故,我只能对你狠心一点、再狠心一点,让你彻底的死心,把你赶走,你就不会再因为我而受伤。”
“我都知道,你不愿我跟着你吃苦。”我的猜测没有错,他对我曾经的伤害,只是要赶我走。
“容儿,我不是送给你一柄精巧的玉刀吗?”他转得真快,忽然提起那玉刀。
“嗯,我一直带在身上。”从汉宫逃出来,我只带了那枚青碧玉玦和他送给我的玉刀。
“待那一日,你把玉刀放在我的手中,就当做你仍然陪着我,好不好?”司马颖又咳了两声。
我错愕,随即转念一想,他要回玉刀,目的是在他与世长辞后,我不会再睹物思人。
他要我忘了他!
我违心道:“好,我让玉刀陪着你。”
他的嘴角噙着轻淡的笑纹,“容儿,还记得那曲《越人歌》吗?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洛阳金谷园相遇的那日吗?”
我温柔道:“记得,那日是我姥姥的寿辰,我被鲁莽的下人撞了一下,掉入池中……我不识水性,在水中沉浮,依稀看见一个男子跃入池中救我……寿宴上有很多达官贵人,你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个,因为你的半边脸戴着银色面具……孙瑜提议她献舞、我弹奏秦琵琶,我不会弹奏秦琵琶,所幸你帮我解围……”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司马颖的眼眸慢慢阖上,雪白的脸孔平静而安详……我仍然不停地说着十年前那日的情形,他身上的余温渐渐地被寒风吹走……他安静地躺在我怀中,一动不动,好像只是睡着了……
清泪缓缓滑落,我抱着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完这场洁白的落雪。
三月是一生,一月也是一生,一日更是一生。
……
或许,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日,虽然万分悲痛,却没有止不住的泪水。
按照司马颖的遗愿,我请人将他葬在屋后,如此,我便能与他厮守一生。
我一人住在草屋,养几只小鸡小鸭,种一些青菜萝卜,简单、平凡的日子很充实。仿佛,他未曾离开,在屋中默默地看着我,因此,我很满足。
永嘉五年,三月,石勒给我的银两所剩无几,曾经为我搭建草屋的一个部属突然来了。
“成都王过世了?”这个部属并不惊讶。
“勒大哥让你来的吗?有什么事吗?”我不禁在想,是不是晴姑姑出事了?
“大将军命属下转告姑娘,晴姑姑暂时没有危险,不过陛下命始安王刘曜对晋用兵,只怕再过不久就会进攻洛阳。”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是属下的份内事,姑娘无须言谢。”他从怀中取出一袋银两,“对了,大将军让姑娘收下。”
我道:“我还有银两,你对勒大哥说,我用不了多少银两,自己可以应付,不必担心我。”
他将银两搁在竹案上,“若姑娘不收,属下回去复命之时便要领取军棍。”
这石勒竟然使出这招!我只能勉强地收下。
临行前,这人说,或许再过不久,石勒会来建业看我。
五月末,石勒果真来建业看我,为我带来一个震惊的消息。
不久前,汉主刘聪大举用兵攻晋,命河内王刘粲、始安王刘曜与王弥率兵四万,进兵洛阳,又令石勒发四万骑兵,与刘粲等人会师。
晋廷内斗十余年,早已孱弱不堪,刘聪素有野心,怎会放过这块肥肉?
此次来建业,石勒是抽空前来,昼夜不停,日行千里才赶到建业。
“容妹妹,你清减了,住在这里是不是很辛苦?”他剑眉紧攒,忧心忡忡地问。
“不辛苦,我觉得很好,逍遥自在,无忧无虑。”我笑道,“勒大哥不觉得我的肤色相较以往好多了吗?”
他也笑起来,冷戾的脸膛柔和了几分。
一会儿,他提起司马颖,不无惋惜地叹息:“没想到王爷还是走了,天妒英才。容妹妹,想开点,也许对王爷来说,这是好事。”
我微牵唇角,“是啊,离开了人世,无须再受病痛的折磨,的确是好事。”
时值五月,暖风有点郁热,屋前的林木葱郁青翠,暗香随风飘来,沁人心脾。
石勒望着湛蓝的长空,目露向往,“建业城应该有很多游览胜地,可惜此行匆忙,我必须尽快赶回去。”
我笑道:“下次来,我一定带勒大哥游遍建业城。对了,晴姑姑可好?”
他面不改色地对着我,可我瞧出来了,他故意隐瞒我,我焦急地问:“晴姑姑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从小看着我长大,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勒大哥,告诉我,晴姑姑是不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