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广田喝了不少酒,醉意朦胧地躺地床上,虽然长夜漫漫,床板还是十分冰冷,但想到日后总算衣食无忧了,心里就暖烘烘的,这十几年来,他也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了。
每月七两六分银子,对于一生困苦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多了,也是一个天大的恩惠,不过他根本就弄不清楚,这七两六分银子本来就是他应得的,可是,他自己的合法权益,却被莫笑昌和曾万财当成了一个诱饵、一种手段,来引诱逼迫他乖乖就范。
又是一个平静的山村夜晚,沉睡中的曾广田突然惊醒,听见外面人声喧嚷,睁开眼,发现天色已大亮,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直射了进来,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发现老伴早已出去了。
他急忙翻身起床,走出门外,只见村里的人都陆续往外赶,曾万财站在村口的大树下,他的两个亲侄子站在他身旁“哐哐”地敲着铜锣,一边大声吆喝。
见到曾广田来了,曾万财老远就笑着打招呼:“广田叔,起来了,上下村的人全部去晒谷坪集中,你也去吧。”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曾万财向来对自己不理不睬,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今天为何会一反常态,对自己如此热情?曾广田心里明白那是因为昨晚自己爽快地签了字,但他又不太明白,从中得到好处的是自己,这曾万财为何会如此高兴?
曾广田随着人潮到了晒谷坪,村民密密匝匝地汇集在这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一时间人声鼎沸,上下两村族长指挥亲信敲响铜锣,好半天才令众村民安静下来。
两个年轻公子在两村族长及一大群随从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曾广田认得出来,其中一个年轻公子就是昨晚拜访过自己的五公子莫笑昌。
莫笑昌跳上晒谷坪旁边的一个石磙,扬起手里那一份契约书,大声道:“大沙河边停着一艘大船,船上准备了丰盛的酒席,乡亲们,签了这份契约书的,现在就可以走了,去船上喝酒吃肉,开怀畅饮吧,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城里人了。”
晒谷坪上又热闹起来,上下两条村庄总共只有两千余人,一部分村民纷纷离开,竟然走掉了好几百,纵然达不到一半,那也差不了多少。
莫笑昌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两个月前,所有村民还是一条心,谁也不肯在契约书上签字,两个月来他为了对付这些村民绞尽脑汁,挑拨恐吓威迫利诱,用尽了一切手段,终于将村民的堡垒攻破,掌握了主动权。
村民无论有多难缠,终究是一帮毫无信仰、自私自利、只顾眼前利益的乡巴佬,一旦打开了缺口,剩下的村民人数虽多,但已是乌合之众,一击即溃。
莫笑昌收敛了笑容,冷冷地扫视了一下全场,道:“大道理我不想说太多了,华夏民族是礼仪之邦,先礼后兵,向来是我们的原则,最多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签了名的,去船上喝酒吃肉,我们仍然以礼相待,若还顽冥不灵的,莫怪我们以武相逼。”
他这句话刚说完,晒谷坪四周突然出现了百余黑衣衙役,个个全副武装,刀虽还没出鞘,但阵容整肃,透着杀气,令村民们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日头越来越高,晒谷坪上的气氛令人窒息,一些村民已是汗流浃背,犹豫再三,最终还在契约书上签了名,一个时辰将至,该走的已经走了,晒谷坪上还剩下四五百人,他们决意与官差对抗到底。
如果你们全是一条心,也许我还奈何不了,但你们这些人个个见利忘义,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离心离德,阵营早已分崩离析了!莫笑昌心里暗暗地冷笑,冷冷道:“一个时辰已到,我也不再说什么了,既然你们执意抗法,那么,来人!把男人都带回大牢,到里面再好好考虑吧。”
村民的情绪顿时沸腾起来,但衙役个个长刀利箭,如狼似虎,他们都赤手空拳,而且人数有限,又如何与之对抗?一旦发生冲突,恐怕会血染晒谷坪。
“你们凭什么抓人?”
一行十数人从晒谷坪西侧的一片树林里钻了出来,全是年轻人,手执刀枪棍棒,当先一人负着一个长形包裹,正是牛歌。
他一面走过来,一面大声道:“各位叔伯乡亲,我们的坚持是对的,千万别放弃,我们枫木林地广人稀、山青水绿、良田沃土,住在这里,虽然清贫,至少每天都能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可是,一旦到了城里,成了所谓的城里人,我们还能有什么,阴暗狭窄的楼房,拥挤嘈杂的街道,混浊肮脏的臭水沟,还有一天比一天更高的物价,那我们靠什么来生活,醒醒吧,乡亲们,我们永远也成不了城里人,而我们一旦离开,在这片原本属于我们辛勤劳作的土地上,就会建起许多美轮美奂的庄园,变成了有钱人的乐土,这份契约书根本就是一个由许多美丽谎言编织成的骗局,我们一定要把它撕得粉碎!”
不等牛歌说完,莫笑昌挥了挥了手,近百名衙役一拥而上,将牛歌等人团团围住,全都亮出了弩箭,明晃晃的箭头令众村民尽皆失色。
莫笑昌这才冷冷道:“又是你!夜闯大公子书房盗我图纸,现在又聚众滋事,企图暴力抗法,聚城法规严明,令府执法如山,容不得你放肆,请你马上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牛歌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你代表不了什么法,也别想夺走这片土地!”
莫笑昌分开衙役,上前数步,压低了声音道:“你一个人永远改变不了什么,现在不是在水里,我也不会给你公平的机会,你的牙签再厉害,只怕也敌不过我的弩箭。”
牛歌不再说话,脸色突然变得无比冷峻,反手一抓,一道黑光倏地自背后的包裹里跳起,“铮”地一声脆响,一股浓烈的杀气如沉寂了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夹着无比的炙热向四面八方涌出,众衙役纷纷后退,有人还惊得弃弩而逃,顿时乱成一团。
这是什么样的神兵利器,竟能散发出如此惊人的杀气,莫笑昌也跟着退了几步,凝神细看,只见牛歌手里多一支铁枪。
此枪的枪身漆黑,不过四尺长,看来却十分沉重,枪尖灰白,似是蒙上了一层灰尘,无光泽,毫不起眼,仿佛许久不饮人血,世人早已将它忘却。
“我已近十年没见过破城枪了!”
树林那边传来了一声长叹,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一人踏着晒谷坪外的田间小道,慢慢走来。
此人看来是个接近四十的中年人了,但细看又觉得他还很年轻,英俊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及昂扬的斗志。
“李四张三,莫老二,大表叔。”
这句话里所指的四个人物是当今名动天下的聚城四大高手,而眼前这个普通的中年人就是四大高手之首,掌握着天下兵马大权的大表叔卫域,一别十余年,他终于回来了!带着梦想归来,决意实施变革,改变这个本来就属于他的世界。
卫域的祖父、父亲都是医道名家,父亲卫清更是医术精湛,创立医馆“济世堂”,救死扶伤,品格高洁,深受聚城百姓爱戴,入主聚城最高权力机构聚城令府后,便弃医从戎,亲率精兵北上联宋抗蒙。
聚城第一次联宋抗蒙却以失败告终,南宋小朝廷不顾卫清的百般阻挠,千方百计与大蒙签订了一系列屈辱条约,卫清心灰意冷,率军南返。
回到聚城后,他深知南宋不可靠,为了聚城日后能有与大蒙抗衡的力量,更加操劳国事,发愤图强,以致耽搁了个人大事,直到五十余岁才成亲,生得一子,就是卫域。
因此卫域一出生就有了很高的辈分,那些已经成人甚至已成亲生子的子侄辈都要称他为“叔”“表叔”或“表叔祖”,久而久之,人们都亲切地叫他“大表叔”。
卫域自幼就有杀敌报国的志向,长大后便完全摒弃了祖传的医术,一心习武。他认为医术只能医治百姓身体的病痛,人人皆可学,只不过是小治;定国安邦,治一治这已分崩离析、伤痕累累的华夏大地,才是大治。
就在卫清身患重病后第二年,大蒙铁骑突然踏碎了那张南宋小朝廷视为屏障的停战协议,悍然南下,蒙宋之间战火再度燃起,年轻的聚城府令主卫域继承父亲遗志,亲率数十万精兵北上,再次联宋抗蒙。
这一场战争历时近十年,打得艰苦卓绝,眼看着就在大蒙忽生内乱之际有望取胜,南宋小朝廷却瞒着卫域又一次与大蒙签订了停战协议,南宋军队的突然南撤,使多年来取得的战果在一夜间尽付东流。
卫域怒不可遏,但也不能把南宋小皇帝一掌毙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南宋小朝廷就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他再也无心斡旋其间,便辞去了南宋枢密副使一职,回到了聚城。
但这一晃就是十余年,聚城已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的聚城是莫大公子执掌聚城令,势力已根深蒂固,但卫域手握重兵,他的回归,令这座日渐繁荣的大都城增添了许多不可预测的变数。
牛歌感觉到手中的铁枪起了一阵奇异的震动,突然“呼”地脱手飞出,一飞数丈,落到了卫域手里,看着越走越近的卫域,牛歌顿时呆住,一张模糊却又熟悉的脸蓦然浮现在脑海,一时间百感交集。
卫域双手握紧枪身,往相反方向一拧,又是“铮”一声脆响,原本四尺长的枪身突然弹出半截,伸长了几乎一倍,在灿烂阳光的映照下,长枪更显得杀气四溢,他双手摩挲着枪身,仰天长叹道:“枪还在,但人已不在了,我的好兄弟好大哥啊,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牛歌奔上前数步,双膝一屈,拜倒在地,颤声叫道:“师父。”
卫域点点头,道:“你还记得我这个师父,牛歌,你可知道,破城枪昔年在你父亲手里纵横沙场英勇无敌,杀尽了无数人,但它杀的都是侵略者,是狰狞的敌寇。”
说着,他看了看莫笑昌等人,接着道:“他们是你的敌人吗?”
牛歌道:“徒儿不知。”
卫域转头对莫笑昌等人挥了挥手,道:“你们先退下吧,回去禀告大公子,就说枫木林一带农田太多,征地一事暂且搁浅。”
莫笑昌虽然忿忿不平,却不敢有半分违背,卫域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他们当成敌人,我只知道他们与我早已是背道而驰,至于会不会成为真正的敌人,那是以后的事了。”
卫域收起破城枪,重新放到牛歌手里,道:“但是,现在我要你记住你真正的敌人,就是大蒙高手天地双寒,你父亲当年在战场上就是败在此两人手下,身受重伤,才失意南归,郁郁寡欢,最终含恨而病逝。”
牛歌握紧了枪,想起了身心受尽折磨的父亲,不禁热泪盈眶,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是迷茫地活着,原来身上也背负了沉重如山的家仇囯恨。
卫域拍了拍他的肩头,两人相与凝视了一眼,虽然师徒分别十数载才重逢,牛歌却读懂了师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牛歌把破城枪放回包裹,在包裹里抽出了一卷画,交给了卫域。
卫域接过,随手一抖,十数尺长的画卷迎风展开,画面上的秀丽景色在阳光里起伏,更是蔚然壮观,他不由长叹道:“为了征得北岸这百里之地,他们高手尽出,费尽了心机,好一片人间乐土!”
当真是:武林高手来征地,闪挪腾移招数高;良田万顷变琼楼,人间乐土成鬼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