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宅子里,胡歌与郡主都已经回了。杨玄回到房里,喊大丫鬟去倒茶,便支开了这位与念君一般、在秋天里却一直对自己发着春怨的大丫环,趁着房中只有自己与妻子的空,轻声问道:?最近宫里有什么风声没有??
郑心儿正坐在窗边,对着外面的天光绣块东西,听着他问话,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出什么事了??
时已近暮,天光入窗后散作一大片并不如何清亮的光线。杨玄看着心儿蹙紧了的眉心,心疼地走上前去,揉揉她光滑的眉心,说道:?这光线不好,绣什么呢??
心儿的脸色有些白,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低头吃吃一笑,将手中绣的东西藏到身后,说道:?绣好了再给你看。?
杨玄看着妻子柔弱模样,长长睫毛,心里不自禁地有了一丝歉疚。打从春初离开京都后,对于妻子的呵护便比去年弱了些。这倒不是说他是位喜新厌旧之人??毕竟堂堂小杨大人如今是连房姬妾都没有??只是有太多的事情羁绊着他的心思,让他很少理家的事。
郑心儿想到他先前的问话,略一沉忖之后说道:?宫里最近一直安静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怎么想到问这个??
杨玄苦笑说道:?你那无情的舅舅让我去管一处,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官员。那些官员们的真正主子,都在宫里住着的,我自然要多关心一下。?
郑心儿的身份特殊,由皇祖母的恩宠,还有陛下的青眼看待,在宫里的地位竟是比杨玄当初想象的还要高。陛下没有女儿,如今的赵国并没有正牌的公主,心儿却实在与一位公主差不了多少。
她想了想后笑着说道:?放心吧,都知道陛下宠你,那些娘娘们当着面儿当然只会说你的好话。?
杨玄笑着道:?我面圣也不过数次,也不知道这宠字从何而来。如果说陛下宠你倒是可能,对于我嘛??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郑心儿眸子里闪过一丝爱慕,轻声说道:?相公总是这般???她接着说道:?贤贵妃这些天对你真是赞不绝口的,柳贵妃嘛,你也知道,和咱们家是亲戚,怎么也要偏着你说话,只是皇后还是如往常一样清清淡淡,至于其他的那些妃子,在宫中连说话的资格也没有,我也就没去记去。?
杨玄很相信妻子的判断,他就算将来全盘执掌督政院,皇宫也是他的手指无法触及的森严所在,而心儿就是他最可靠的耳目与密探。而贤贵妃说自己好话,不外乎是自己卖了她一个小人情,几句话又不用花什么银子。
?吴常在那边有什么说法??杨玄好奇问道:?我与你大皇兄争道的事情,应该早就传到了宫里。?
郑心儿掩嘴笑道:?吴姨才懒得理你,她素来最疼我的,说你与大殿下是两个小兔崽子胡闹,将来她要一边打五十大板。?
杨玄故作惊慌:?娘子啊!这宫里的板子可不好受,你可得帮为夫多美言几句。?
郑心儿却是懒得搭他的顽笑话,啐了一口之后说道:?你自己爱得罪人,没来由总是让我替你善后。?她从身后取出那方绷紧了的绣底儿,嘻嘻笑着说道:?特司大人没有话问了?那就请退下吧,别耽搁我做事。?
杨玄收回正准备上去抓小手的手,郁闷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正准备离开,却又想起自己先前遗忘的那个大人物,略带一丝犹豫问道:?见着太后了吗??
郑心儿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抬起头来,眼里也有些不解和黯然,点点头道:?见着了,奶奶没有说什么。?
一直深居宫中的太后,实际上才是整座宫廷的真正掌权人。很奇怪的是,杨玄进过几次宫,都很不巧地没有机会拜见,就连上两次夫妻二人进宫,太后也称病不见。而心儿自己进宫,那位太后老人家却是喜欢的狠,将她抱在怀里心肝儿宝贝儿的叫着。太后对于杨玄明显的疏远之意,让心儿有些隐隐的不安与不解。
杨玄在心里冷笑一声,知道那位老人家终究是猜到了些什么,不过他也不怎么害怕。
郑心儿看着他的双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前次胡歌入宫的事情,她今天讲给我听了??相公啊,我知道如今你的公务有些为难处,但其实你还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看似在利用她,只怕却是给自己一个借口记着她的情。你昨夜给我讲过的事情,在我看来可怕的很,二哥??二殿下眼下虽然看着柔软随和,但其实性子拧倔得很,你既然不得已去查他,若还像如今这般顾忌太多,怕是不妥。?
杨玄看着妻子担忧的脸,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我也没料到,你小时候竟然给二殿下取了个浑名儿叫石头。?
?他看似随和,但认准了的事情是不会变的。?郑心儿担心说道。
杨玄始终信奉夫妻之道在于诚的说法,如果重生一次,对于枕边人还要多加提防,这等人生未免凄惨了些,所以他并没有将自己查二皇子的事情瞒着妻子。听着心儿担心,他安慰道:?其实也是为了二殿下好,看眼下的风头,这些朝臣们似乎都迷了眼,看不明白陛下死保太子的决心。如果现在没有人拉二殿下一把,等他真正爬到了竿子的顶端,再想下来就不容易了。?
郑心儿甜甜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也不知道你这心是怎么生的,竟是比旁人要多出几个窍,一脑子的弯弯拐拐。?
心较比干多一窍?杨玄差点儿脱口而出,但他深知自己只是一个演技派演员而已,在??上是在幼稚得很,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的冷血无情还有表面上的温柔。他对着妻子深深一揖,笑道:?哪里敢和郑大谋士相提并论,您可是自幼从那世间勾心斗角最厉害的宫里逃出来的仙子。?
郑心儿啐了他一口,笑骂道:?那还真当宫里这般难堪??
杨玄笑着说道:?前贤曾言,这世上就属妓院与皇宫,一片倾扎黑暗,委实不是人呆的地方。?
郑心儿闻言一怔,心里有些不悦,低下了头。杨玄这才想到自家媳妇儿也是出自宫中,自己如此说法,确实是有些没有顾及到她的感受,笑着道了声歉,二人便回复如初。静了会儿,郑心儿细细一品,心中反而多出了些感动。虽然自己生母乃是当朝长公主,但这世间女子,又有几人能在出嫁之后,能够得到丈夫如此尊重的对待?更没听说过有丈夫给妻子道歉的理儿。
郑心儿温言说道:?宫里确实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皇帝舅舅又是一个不贪女色的明主,宫里几位主子在面上也都过得去。你往日里说的那些小说中的手段,也没人敢用,太后的眼睛在那儿盯着的呢,谁要是敢坏了天子血脉,那位老祖宗断容不得。?
杨玄听到这句,心里一动,更觉心中大定。
郑心儿笑着说道:?陛下御内极严厉,争宠?本就没有宠,怎么去争?皇后又不怎么管事,所以那些娘娘们啊??只好将心思都放在了牌桌之上,争口气也是好的,其实和一般的王公家中没什么两样。?
杨玄一愣,还真没想到皇宫里竟会是这样一派??的景象,那岂不是自个儿前世时看的那一些宫怨文都没了用处?有些自嘲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难怪心儿你的麻将打得这般好,连杨鹏那小怪物都只能和你打成平手。?
一听到打牌,郑心儿的脸上顿时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唬了杨玄一跳。走上前去细细察看,才发现这道光彩隐若流华,却是敛之于内,莹玉一片,明目叫做:返朴归真高手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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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心儿眼波流转,横了不正经的相公一眼,说道:?只是手痒了,嫁给相公,相公却天天忙着见不到个人。不过运气不错,总算是抓着小叔子这个牌桌上的天才。?
她咬牙切齿、扼腕褪袖、摩拳擦掌道:?这些天杨鹏这家伙也不知道死那儿去了,天天在牌桌上抓不着人,陪他妈打牌那尽是受罪,看她那恭敬客气模样,倒像我是她婆婆。?
杨玄刮弄了一下她尖挺的小鼻梁,笑骂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他顿了顿后说道:?申氏自然不是你的婆婆,你在府中也别太横了。?
郑心儿满是幽怨说道:?我是那等人吗??话风一转说道:?再过些天要赏菊了,依往年的规矩,宫里的贵人们都会去燕山,不过不知道今年会怎么安排我们。去是一定要去的,只是看怎么去,估摸着再过些天宫里会有公公过来传谕,你别忘了这事。?
?赏菊??杨玄眉头一动,知道秋高气爽之际,京都人都喜欢去园中赏菊,没有想到皇族也有这个爱好,赵国贵族的一次大聚会,自己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联想到最近自己在京都做的事情,他忽然想到,会不会那些老一辈的狐狸们,这时候就像赏看菊花一样,在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呢?
没有注意到相公的忽然沉默,郑心儿认真说道:?最近没得牌打,菊花又未开,总是无聊,婚前你答应我的书??什么时候写出来给我看??
杨玄一脑门子官司,哪里还有精神去抄,苦笑着求饶道:?我说奶奶,您就饶了小的吧。?一见郑心儿死活不依的催稿神色,他再不敢呆在房里厮磨,屁股冒烟推门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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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见鬼一样落荒而逃的杨玄,在宽阔的宅院里穿行,直到遇上几拨掩面而笑的丫环,他才觉得有些不妥。咳了两声,像表现出一代名人、一代名臣应有的风范,但身子直了不到一刻,却又马上缓了下来。他咬牙想着,既然打小就确定这世要活得漂亮的话,何必再去管那些人的目光。他闷哼一声,哼着小调,跳着恰恰便拐进了自己的书房。
与妻子的一番对话虽然家常,但却得到了几点有用的信息,只是杨鹏这些天的动静确实有些奇怪。杨玄皱着眉头,心里隐隐有些担忧。接着想到金瓶梅的问题,才想到北韩皇帝将消息封锁了起来,自己承他的情,看来总要抄一章寄过去才好,只是自己是作者的事情终究瞒不了多久,他决定不用督政院的秘信线路了。
坐了不到片刻,房间外的天光还没有全盘暗淡,冷秋雨已经如约而至。杨玄看着他递过来的案卷,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今日先是审看程结实递过来的卷宗,与韦一清定下基调,接着去?老宅?办事,回来哄老婆,这时候又要与小冷公子说话??短短一天时间,做这么多事情,看来这所谓?权臣的养成?果然是一件很辛苦的活路。
?你要我逮的人我都已经逮了,不知道对你的工作有没有什么帮助。?杨玄没有看案卷,只是淡淡地询问着。前一阵子的?打老鼠?看似没有触及京都的官场,但实际上却在大量冗余案件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二皇子暗中的势力,也试探性地拘了两位官员。因为冷秋雨认为那两位官员品阶虽低,却是查证二皇子与长公主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的重要人物。
冷秋雨坐在椅子上,面色冷静,指指他面前的案卷:?已经得了。?
杨玄大惊,说道:?这么快??他也懒得再看案宗,直接问道:?结论??
冷秋雨冷冷说道:?凤阳每年往北韩和望乡城走私的数目极大,表面上的亏空是由东宫太子那边造成,但实际上最大的一笔数目,都是经由周家交给了二皇子,用来收买朝中的官员,结交各路的封疆大吏,所以大人的判断不错,二殿下的背后就是长公主。?
杨玄皱眉道:?周家?吴氏的姻亲周家??
?正是。?
?这么大一笔数目,是怎么从国商调到二殿下手中的??杨玄请教道。
?当然不能走京都的线,是从江南那边绕过去,中间由几家皇商经手之后分散,由下而上,再由二殿下统一支配。?冷秋雨看了他一眼,?过程很复杂,写在案宗里,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直接看就好了,用说的话比较复杂。?
杨玄没有理会他语气里对自己能力的置疑,只是陷入沉思之中??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我要进宫面圣,你要不要跟我去。?
冷秋雨闻言一怔,很直接地反应道:?下官不去,而且??这件事情??真的需要揭开吗??
杨玄反问道:?长公主与二皇子做得如此隐秘,但是我们却轻易查了出来,难道你以为宫中不知道?咱们那位马院长能不知道??
?宫中就算有所警惕,但一定手上也没有实据。?冷秋雨缓缓低下眼帘,?大人不要忘了,一处死去的头目刘协,一直是长公主的人。这个案子,如果不是大人如今独掌一处,而其余的部门全力配合,根本不可能查出来??所以如今的情况是,大人如果真的将这案子揭开??京都必将大乱。?
他说的很冷静,但杨玄却从话语的背后听出一丝冷酷??能这么快查出来,除了督政院??的资源之外,有很大的程度依赖于冷秋雨那超绝的能力??而很明显,冷秋雨并不愿意自己查的案子让一向表面太平的赵国朝廷因此大乱。
归根结底,冷秋雨并不是忠于杨玄,而是忠于陛下,忠于赵国,忠于督政院。
杨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知道压下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吗??
冷秋雨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件事情如果被掀开,您的夫人一定是最为难的那位。?
其实绝大多数上层人物,都知道杨玄的妻子就是长公主的女儿,只不过没有人说过而已。如果杨玄立意要把这件事情捅破,毫无疑问,不论从哪个方面讲,宫中的皇帝陛下都要做出异常强悍的反应,而郑心儿的处境不免会尴尬起来。
杨玄回京后的所作所为,其实只是想弥补当初用言纸*走长公主,缓解了皇宫内矛盾的失策。他想要的结果,就是*着那位或许另有打算的皇帝陛下,在最短的时间内,剥夺掉长公主手中的权力。
?我尊重我的妻子。?杨玄带着一冷寒意盯着冷秋雨,?但是,我不会因为她的为难,而放缓自己的脚步。?
冷秋雨缓缓抬起头来,眼眸里似乎也有些疑惑:?这正是下官不明白的一点,大人,您究竟想做什么??
?两个原因。?杨玄站起身来,走到书房的窗边,看着缓缓沉下的夕阳。庭院间的一角,一位妇人正在打理着灌木的枝叶。?第一个很简单,朝廷现在正缺银子。南方的大江长年失修,今年堤防缺溃,淹死了几十万人。虽未亲睹,但想来??确实很惨啊,哥们儿。?
?到哪儿去弄银子赈灾呢?家父这些天就在愁这个问题。本朝的财政状况与历史的历朝历代都不一样,长年用兵耗费大量钱粮,这且不说,来源也很怪异,一年国库所收,竟然有极大的份额必须是由国商调拨而来。国商,是陛下的库房??实际上你我都清楚,那是当年苏家女主人的遗泽,也就是凭借这些产业所产生的源源不断的银子,才能支撑着赵国。?
杨玄回首眯着眼睛望着冷秋雨:?而长公主是一位爱玩弄权谋的人,这些年来,国商的银子逐渐地四散到官员们的手中,为她及他换取效忠与权力。说句不好听的,这是在用陛下的银子,挖陛下的臣子。银子都耗在了内耗与官员身上,这天下需要银子的地方,又到哪里去求银子??
?银子只是银子,但怎么用确实个大问题,与其放在官员们的宅子里发霉,不如我们把它们*出来,填到河里去吓水鬼。?
?所以,我急着查吴家与二殿下,免得咱们的长公主殿下与那位似乎只喜欢读书的二殿下??把咱们赵国的银子都慷慨地送光了。?杨玄微低着头,似乎有些感慨,苦笑道:?当然,这件事情揭破后,陛下大概不会严惩自己的亲妹妹,但是就像上次赶她出宫一样,陛下总会碍于议论,好好查一查国商,也会打醒一下二皇子??不过我??大概陛下盛怒之余,会嫌我多管闲事,将我一脚从督政院里踢走,贬得远远的。?
他伸了个懒腰,脸上挂着纯良天真的笑容:?没办法??希望陛下能让我回河州就好了。?
冷秋雨微微偏着头,面色僵硬,像是从来不认识面前的这位特司大人,喃喃说道:?可是大人您明年就会接手国商,到时候再查,岂不是名正言顺之事??
杨玄笑了笑,想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咱赵国也没有余粮啊!能早一天堵住国商外流的银子,南边那些遭灾的民众就能多几碗粥喝。旁的事情可以等,可是饭一顿不吃,会饿得慌的。?
冷秋雨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看清楚面前这位究竟是自己原先以为的阴险权臣,还是位大慈大悲、不惜己身、不惧物议的大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