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的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拣了块香油沁的牛肉铺在了白米饭上,缓慢地送入唇中,细细咀嚼着,品味着,依然没有理会跪在一旁的周朝。
周朝不是个简单角色,这一跪所代表的意义,也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杨玄需要时间思考。
等他思考完了,他才轻轻放下碗筷,说道:?周老爷子,您年龄可比我要大上不少,这怎么当得起??
钦差大人双手虚扶无力,周朝却必须站起。
官商之间的对话开始的非常平静与沉着,杨玄望着他说道:?老爷子准备交待什么??
怎样的交待能换回杨玄几名下属的性命?杨玄怎样才肯放过周家?周朝并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他所需要的一切一切,只是杨玄能暂时放过周家,为家族以及京都方面换来必要缓冲的时间,现在局势太不明朗,就算自己准备做根墙头草,也得知道风从哪边来??
他只是乞求着自己的姿态,能够让钦差大人稍微松一松手,能让钦差大人相信自己,也是有往他那边倒去的强烈愿望。
杨玄没有等这位老谋深算的周老爷子回话,说道:?你心不诚,所以无所谓投诚。?
周朝面色平静,却叹了口气,说道:?钦差大人不能信我。?
?非我不能信你。?杨玄低下头说道:?你自己也不能信你,你在那条船上太久了。要下来??很难。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如果你还是在那艘船上,船上其余的人总会要保你平安,如果你到了本官地船上,你留在原来那艘船上地货怎么办??
此货自然并非彼货,周朝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听着杨玄的话,知道不可能说服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带着一丝疲倦。自嘲求道:?请大人指条明路。?
杨玄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桌上那些菜馐之间,略一思考后。静静说道:?你有很多兄弟,最近听说??乙四房的阮当家也是你的兄弟??
周朝面色不变,心里却开始痛苦起来,自己周家跟随杨玄的敌人已经太久,如果要让杨玄真的相信周家肯倒向自己,除非他能够有把握将周家完全掌控在手中。而阮小虎明显就是杨玄用来掌控周家地棋子,换了其他的任何人,杨玄都不会接受这个协议。
杨玄这句话,无疑就是给出了自己地条件,只是这个条件,周朝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且不论周朝不可能放手自己的家族产业,只是想到阮小虎冰冷的眼神,还有那衣衫下面一道一道凄惨的鞭痕,他的心就开始纠结起来。
在目前的局势中,进攻地是督政院。防守的是周家,而且周家步步后退。今日国商标价大涨只是一个事件串的头一环,后面的事情接踵而至,周家风雨飘摇矣。
直到此时,周朝才发现,明前这位看似年轻的钦差大人,原来骨子里竟是如此保守谨慎加厉刻阴险,面对着自己给出的如此大地诱惑,竟是毫不动心。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杨玄要的东西,远远比自己所能付出的更多,不止四十万两,不止是周家从此以后在江南的暗中配合,而是一种显得有些狂妄、无比嚣张,奢求对国商产销全盘的控制。
?还请大人给条活路。?周朝苦笑说道,先前是谈明路,此时便只能谈活路了,?后四标再这样下去,族中上万子弟,还有周边雇地无数下人,只怕明年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周家不缺银子。?
杨玄看着面前的周家主人,心里对于对方越来越欣赏,明明是要胁自己地话,说的却是如此温和卑微,一点都不刺耳,反而透着股服贴滋润:?呆会儿的后四标??就当你周家把前几年吞的银子吐回来。?
他微微偏头,眯眼打量着面色有些颓败的周朝,心里不停猜忖着这位周家主人心中的打算,说道:?你应该知道本官的过去,过往年间你卖东西的手法,我很不欣赏。当然,本官不是不讲理的土匪,只要你们做事稳妥些,本官自然也会稳妥些。?
所谓稳妥,自然说的是昨夜之事。
杨玄拿筷尖敲了敲瓷盘之沿,发着叮当的脆响,最后说道:?执碗要龙吐珠,下筷要凤点头,吃饭八成饱,吃不完自己带走??做人做事与吃饭一样,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这就很好了。?
周朝知道在这位钦差大人面前不可能再获得进展,得到了杨玄最后这句话,他心里稍微放松了少许,虽然不能全信,但他绝对相信,杨玄并没有*着周家垮台的念头,对方始终是想将周家控制住,而不是摧毁掉。
而要控制住庞大的周家??阮小虎不行,母亲不行,只有自己,周朝有这个自信,所以说呆会儿自己肯定会因为后四标吐血,但心里明白,往后的日子里,与钦差大人还有的商量。
商人,最不怕商量,讨价还价是他们的长处。
明青达十分恭谨地对范闲再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看着周家当代主人微微佝偻着,微现老态的背影,杨玄再一次将筷子轻轻搁在了桌子上,微微眯眼,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瞧不出周朝这个人的深浅。
先前那一跪代表的含意太丰富了,认输?求和?投诚?为昨夜之事补偿?如果周家真的有意倒向自己,那么今天国商这种光明正大的场合。反而是最好表露心迹地地方??
问题就在于。杨玄根本不相信这位老爷子会甘心投降,自己地牌根本还没有出尽,周家也没有山穷水尽。习惯于站在河对岸的大树想连根拔起,移植到河的这面来,所必须经历的痛苦代价,应该不是此时的周家所愿意付出的。
为什么对方
会摆出这样一个卑微的姿态?他的上面可还是有一位老太君在,周家要投向哪方,这种关系到全族数万人前途地大事。周朝应该还没有能力做出独断。
而且这一跪,跪的并不隐秘。应该已经有人看到,而且马上会传开来。杨玄地眼睛眯得更细了,难道对方是准备打悲情牌?在这个还没有产生阿扁这种人物的世界中,悲情或许是可行的一招,只是刻意在众人面前跪自己一跪,这又能悲到哪里去?
如果换成别的官员。面对着周朝所表现出来的倾向,一定会心中暗喜,只有杨玄不这般想,因为正如周朝所料,他要的东西太多,不是周家给地起的。而且他为这件事情已经准备了许久,他有底气吃掉周家,而不是接受周家的投诚。
既然不论什么时候,杨玄都可以吃掉周家,那他凭什么还要与周家讨价还价来获取对方的投诚?
非不为。非不能,实不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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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跨门而入。吹拂走国商大宅院间残留的食物香气,吹拂走犹有一丝的鞭炮火香,只有凝重地氛围却是始终吹拂不动,庭院间弥漫着紧张,有若千年寒冰,有若河底巨石,春日春风难融,大江巨浪难动。
负责唱礼的转运司官员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起来,不是因为说的话太多,不是因为喝的水太少,只是因为紧张。
沿着甲乙两廊而居地各房巨商们也早已坐不住了,隔着镂空的门棂,站在房门高槛内,紧张地盯着外面。
下午是国商后四标地叫价,两轮叫价之后,没有人再喝彩,甚至没有人去抹额上的冷汗。上午被明家吓退的泉州付家,面色惨白地听着价,双眼无神地看着外面,被那两家疯子又惊吓了一番,所有的商人们都觉得今日之行开了大眼,同时也是受了大惊。
那是银子,那是银子!凭什么甲一房的周家和乙四房的阮家,就敢那么往外扔?难道在他们眼里,那些厚厚的银票和废纸没有什么区别!
闽南任家的家住双眼通红地看着外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身边的帐房先生说道:?刚才唱礼官是不是报错了??
任家的帐房先生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花厅核算的数字,怎么可能出错??这天爷爷啊,阮当家的昨天被杀了几个兄弟,今天开始发狠发疯??这周家居然也跟着发疯!周老爷又不是强盗。?
任家家主的口水紧张地来不及吞下去,噎在中间险些跄着了,反手夺过一名下属手中的茶杯灌了下去,压低声音骂道:?阮小虎就是周老七,我看是他们兄弟二人干起了真火??兄弟阋于墙,当真刺激,周家人看来骨子里都有些疯。?
不止唱礼官的声音颤抖着,江南巨商们不停冒汗着,就连坐在正堂之中的那三位大人,此时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听着第二轮的叫价,白公公与李莫言对望一眼,脸色变得煞白一片,他们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国商开标最后的四连标竟然被杨玄和周家哄抬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周家这四连标是亏定了,而且是大亏特亏!对于白公公与李莫言来说,周家的进帐减少,江南往京里送的见不得光的银子自然也要少??太多,想到此节,这二人盯着杨玄的目光便有些怨毒。
杨玄虽然用强大的心神保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但如果有细心的人,依然可以看出钦差大人紫色官服的浆洗硬挺袖口有些微微颤抖,薄而秀气的嘴唇抿的有些紧,耳垂下面微泛红色。
毕竟像今天这种场面实在有些少见。赵国皇帝号称天下最富有的人,但杨玄敢打赌。一向不入户部库房地赵国皇帝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地银票随着唱礼官嘶哑颤抖的声音。在天上飘来飘去!
一千一百五十万两白银!
赵郭开国十年之后,举国的财政赋税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将将一千万两!哪怕是如今已入极盛的赵国,这样一大笔白银依然是个不可思议的数字,这一千多万两银子如果用来在江南上收买死士,足以挥手间灭掉城四周的那些诸侯小国,足以成一方之霸!
这样大一笔数量的银子,可以换来多少美人?可以打造多少战马兵器?如果全数投入民生之中,可以修多少里的堤?可以煮多少锅粥?可以开多少堂?可以救活多少人?而??如果全部换成银锭。又可以压死多少人?
上午地五百万两银子已经是国商有史以来的最高标价,而下午则是轻轻松松突破了纪录。尤其是第二轮叫价,周家便喊出了破千万两地价钱,这不止破了纪录,可突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当然要归功于周家目前所处的内外交困局面,以及杨玄从北韩皇帝手中借来的大批真金白银??周家必须抢这个标。而阮小虎却有对冲的能力,种种因素加在了一起,才造就了这样一个恐怖地数字。
杨玄喝了口凉茶,强行压下内心的情绪,打了个很隐秘的手势。
可以了,就到这里吧。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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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时,杨玄才渐渐有些明白了周朝的想法,陛下的想法,很多人的想法。
周朝夺标之时。极为服贴地依照杨玄地计划走,一方面是受到了凤阳方面的压力。另一方面存的想法则有些玄妙。左右不过是送银子,喊价低,赚了银子一部分要交给凤阳。喊价高,就等于把银子送给国商??也就等于是送给陛下和杨玄。
周朝看事看的极准,他看出来朝廷需要自己的银子,所以干脆来个狠地,把自家的家业恨不得砸一半出来,如此一来,又夺了标,又合了杨玄地意,
两边不能得罪的人,他一个都没得罪。
只是可惜得罪了钱,这么多真金白银,也不知道周家要花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所谓花钱销灾,周家这一次用在销灾上的银子,实在是下了血本。
而在杨玄看来,周家在经济方面的实力,实在已经大到过于恐怖的地步,这样一种存在,赵国皇帝是断然不会看他们坐大,要不然就是削弱对方,要不然就是摧毁对方。
这,就是皇帝让杨玄下江南的真正用意。
而,周朝也很清楚地把握到了这个意图。
只是当年沈万三依然是死了,周家??能活下去吗?这是后来的事情,杨玄也没有办法完全掌控,但对于周家的表现,杨玄感到很受用,所以他才会做手势,让阮小虎不再出价。
不是小农意识作樂,也不是心存怜悯,而是杨玄知道周老爷子的戏肯定还没有演完,一千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已经足够了,杨玄不希望让朝野之中的议论太多,给自己带来太多的负面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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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乙四房的强盗停止了喊价,包括官员商人们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看戏没有看全场的遗憾与恼怒,反而都是同时松了一口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今天下午的叫价太恐怖,那个数字太敏感,商人们不愿意引发某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官员们也不希望,事态被牵引到爆发的程度。
花厅的户部内库联审官员们开始进行紧张的审核工作,最终确认了这一标,用朱笔认真而紧张地写好底书,交由前厅。
那名唱礼官员,走到石阶上,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嘶哑火辣辣的嗓子,颤着声音说道:?行东南路兼海路一坊货物,四标连标,甲一房,周家,一千一百五十万两??得!?
没有人喝彩,没有人哗然,所有人都恨不得赶紧逃离国商大宅院,离这个数字越远越好。
?父亲!父亲!?
就在这个时候,离正堂最近的甲一房内,传出一声惊呼声。
一时间,众人都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那方,不知道周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来人啊!来人啊!??快来救人!?
甲一房中,传出周康少爷惊慌失措的呼救声,杂乱的声音,官员们赶紧推门而入,这才发现,原来周家主人周朝面色铁青,已是昏厥在地!
不论官商,都以为自己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都以为,周家主人,被内外压迫,强行抢了这四连标,却被迫标出了天价,一想到周家有可能因为这笔天价而走向衰败,周老爷子急火攻心,这才昏迷不醒。
所有人都知道,周家是被谁*到了今天这样凄惨的境地之中,于是乎庭院内所有人的眼光,都下意识里投向了站在石阶上的钦差大人。
杨玄并不怎么惊谎,眯眼斥道:?慌乱什么?赶紧封库,存银,等程序完了,赶紧送周老爷子去就医!?
国商开门关门都有一整套程序,宅院里放的银票又极多,所以很花了一些时间,一直昏迷不醒的周老爷子才被抬了出去,搬上了杨玄特准驶至门前的周家马车,直往医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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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料到,热热闹闹的国商招标,在连创几个纪录,惹来无数凶险之后,竟然会如此凄凄淡淡的结尾。
看着周家远去的马车,想到生死未知的周家主人,江南的商人们都不由唏嘘不已,心中生出几丝兔死狐悲之感。
周家人先退了,商人们在经过检验之后,也退出了国商宅院,剩下的全部都是官员,开始进行国商最后的收尾工作。
既然是卖钱的营生,自然清点四成定银银票的工作,才是最关键的。
三位大人物站在花厅之中,看着户部与转运司官员登记入册,上封条。
杨玄看着周家最后那高达四百万两的定银之中,最下方夹着一厚叠建设钱庄开出来的银票,眼睛微微一眯,知道事情终于成了。
本来在计划之中,最后这四连标*着周家要用建设钱庄开出的现票,杨玄还要刻意为难一番,毕竟建设的信用不如工商好,而到时,白公公与李莫言肯定会为周家说话,如此一来,杨玄又能将自己摘的更干净。
只是没有想到周朝行事如此干脆利落,杨玄也就懒怠再在小处上抹浆子,只是最后周朝的昏倒??
?装,你继续装。?
杨玄心里冷笑着,面上却带同情之色,对身旁的白公公叹息道:?周家艰难中标,只是周老爷子到底还是年纪大了,竟是禁不得这般惊喜,反而昏了过去,这喜事不要变成丧事才好。?
正搓着手指,看着银票流口水,而且依然有几分紧张的白公公听到钦差大人的说话,一怔之下险些将自己的手指头给厥折,开口就想骂,却又不敢骂,心想哪有你这等玩了人还说风凉话的家伙?
白公公气哼哼地没有说什么,李莫言却皮笑肉不笑说道:?今年国商进项比往年足足多了八成,此事传回京都,陛下一定会对小杨大人多有嘉奖,来日封王封侯指日可待啊。?
以杨玄的身份,以他如今把持的权力,日后封王土侯本就是板上钉钉之事,他也不想听李莫言的马屁,冷笑说道:?全靠诸位大人,还靠江南众商家体恤朝廷,宁肯亏着血本也要贴补国商??至于本官,在这件事情里,却是没起什么作用的。?
李莫言一窒,心想周家今天把裤子都快要当了,还不是被你*的?居然还有脸说自己没起什么作用?他冷哼一声,也不再说话,只是在心里不停骂着:?装,叫你继续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