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苏老的对局被安排在后花园的书房里进行,而言天博一干人等在湖心的水榭亭里摆下了棋盘,一边饮酒品茶,一边观战赏棋。自有下人将两人的每一步行棋及时传过去,而言天博想当然地充当起了说棋的角色,负责为同来的大佬们详解精妙的棋招。
书房是一座两层的楼阁,两人的对局就在二层。乐小风透过窗子向水榭亭那里望去,只能看到一群身着常服的人员,却分辨不出每个人的身份和面目。他暗暗长吸口气,将注意力拉了回来。
苏圣约有六十多岁年纪,须发皆白身材瘦小,但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往棋盘旁一坐,自然流露出一股*人的气势,果然有大宗师的风范。
乐小风按照后辈的礼数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说道:“晚生乐小风拜见苏老前辈,您老肯答应晚生的请求破例赐教,晚生感激不尽!”
苏圣卿目光如电,在乐小风的身上逡巡了两圈,随即拈须点头微笑道:“我早听言天博说起过他新结识了一位义弟可称得上是当世奇才,不但深得仙谱真传棋艺超绝,而且棋品人品也俱是上上之选!老夫原以为他只是夸大其词而已,今日一见方不由先信了三分!”
乐小风急忙谦虚道:“老前辈谬赞了,晚生愧不敢当!”
苏圣摇了摇头笑道:“嘿嘿,老夫自以为已淡泊了一切,想不到闻听仙谱之说后仍是心痒难搔,忍不住想要见识一番。即明辨一下真假,又想看一看仙谱究竟有多厉害!哈哈,还望贤侄莫要笑话,尽管全力出手便是,我这把老骨头还抗的住!”
乐小风肃然道:“前辈放心,晚生定当竭尽全力!”
由于二人辈分和声望上的差距,因此事先不必再进行猜先,乐小风理所应当执白先行。他虽然对此已早做了精心的准备,但此时仍然考虑了近10分钟之久,然后才拈起一粒白子下出了第一手棋……。
乐小风的第一着棋并没有选择挂角,而是下在了边路中间的星位上。他之前对苏圣自是做了仔细的研究,知道其棋风亦是好力战,杀力更远在言天博之上,恐非自己所能比。所以他一上来就选择了相对快速的布局,尽量避免与之纠缠,仍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的策略。
苏圣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下了一手朴实的小飞挂角,待乐小风应以二间高夹时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按照任何定式应对,而是突然脱先在星位的两枚白子间分投了一手,顿时令乐小风先前的预想全部都落了空。
乐小风的眉头不禁一皱,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姜果然是老的辣!看来苏圣必定亦是早有准备,一开局就采取了奇兵突袭的策略,打破常规意在出奇制胜。但这么下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因为当两名棋手水平相当的时候,若一味用奇很容易露出致命的破绽。眼下苏圣在面对一个后生晚辈时竟然一上来就兵行险招,不但显示出了其过人的自信和高超的胆略,更看出了他对这盘棋的重视,有意将他的重新出山——同时也是封山之作下成经典的名局。
一想到这里,乐小风的心中顿时对这位老国手充满了敬意。他的精神大振,斗志陡然间暴增,将棋外的一些想法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决意与苏圣一道奉上一场精彩的颠峰对决!
乐小风对着棋盘陷入了沉思,以他的初步判断,苏圣的这手棋心理战和试探自己反应的成分居多,而不太可能是事先就准备好的杀招。如果自己跟着他脱先应对的话,在气势上就会先弱了三分,接下来恐怕将要落入到对手的步调之中。
凭心而论,乐小风认为自己的棋力应该比苏圣这位历史上都有名的明朝大国手至少要差上一筹,他惟有凭借大局观和远超对方的围棋理念、认识和理解,在序盘阶段就确立较大的优势方有取胜的可能。若是一旦被对手掌握了节奏,他就会陷入到被动挨打的境地,再想取胜那是万难!
想到这里,他并未理会那枚分投的黑子,而是针对飞挂的黑棋坚实地尖顶了一手。如果苏圣再置之不理的话,白棋在两边无论哪边再补上一手,这枚黑子的命运基本上就可以宣告无疾而终了。
苏圣大概没有想到乐小风竟会对自己的奇兵不予理会,不由得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到棋盘上。
这下该论到他有些犯难了,因为在他的预想中,凭着自己的名望,恐怕没有哪个对手敢置他的奇兵突袭而不顾,多半会认为那必然还有无比精妙的后招而不得不小心应对。只要是对方一应,他自有办法抢得先手再转身去处理那枚飞挂的黑棋。如此一来,自己不但在心理上取得了优势,而且也能成功地变后手为主动,将行棋纳入到他的节奏之中!
可眼前这个还不满20岁的年轻后生就真的敢不信邪,偏偏对他自认为是神来之笔的奇兵不理不睬,反倒令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如果现在立刻转身回应,那就意味着心理战的彻底失败,这让他这个可以说是当世棋坛执牛耳的宗师级人物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可若是不应的话,对手完全可以保留住手段,转而来处理分投这块棋。自己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想办法在此处抢得先手再去处理那枚孤子,若再落了后手被白棋回去再补上一手的话,局面立呈崩溃之势,他差不多可以直接认输也不用再接着下了。
思前想后了良久,苏圣终于还是决定忍下一口气,无比郁闷地转回身来应了一手跳。从这一刻起,他已将乐小风当作了平生难得的劲敌看待。
此时在水榭亭中,已经有人开始对二人的开局居然进行得如此之慢感到了有些奇怪。在大多数人看来,开局的几手棋很那下出什么新鲜的花样,不明白两人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几招棋为什么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殊不知这正是高手与庸手之间的区别,在棋盘上两个人较量的不止是棋艺,还有战术、胆略和心理的比拼。在这点上历经了现代竞技围棋洗礼的乐小风要比推崇自然淡泊的古人占了很大的优势,因此才能在与苏圣的心理战中一开始就取得了上风。
言天博盯着棋盘拈须笑道:“李兄、魏兄,不知你们两位究竟看好谁呢?我们不如来猜猜这一老一少到底谁能取胜如何?哪位猜错了可要输个东道!”
姓魏的哈哈笑道:“苏老年轻之时就持才狂放,常自诩天下第一,除了百龄外也确实从未逢敌手!如今虽上了年纪锐气尽蜕,但棋艺想来该当更加炉火纯青才是!常言道姜还是老的辣,所谓的仙谱我看多半也属虚言妄传不值一提,那后生小子如何能是敌手?”
姓李的一向是盛气凌人惯了,与人争执从来不肯认输,连苏圣都不得不对他包容三分。此时他见姓魏的微大剌剌地将话说得很满,颇有些倚老卖老的味道,心里不由得微感不快,阴阳怪气地开口说道:“咱家对棋道亦是略知一二,适才见白棋只是一手棋好象就*得黑棋不得不回身应对,似乎并不那么简单!魏兄既已选了老将,那咱家就选后生小子好了,否则还赌个什么输赢?”
还没等姓魏的微开口,言天博已适时笑着插口打断道:“好,那老夫就来做个公证,两位不论谁赢了可都别忘了我才好!”
姓魏的闻言只有摇头笑道:“还是言兄的算盘打得精,我看最后的赢家应该是你才对!呵呵……”
言天博哈哈大笑起来,不露声色地将刚才的一点点不和谐化于无形之间……
乐小风在第15手时走出了一个星定式的新变化,这个变形是中国的几名新锐棋手所合力研究出来的,如果对手是第一次碰上一个不小心就会吃上大亏。当年的中韩新锐对抗赛中,代表中国出战的几名小将就是同时祭出了这一法宝,结果令韩国的棋手大栽跟头,回去后也是研究了一番才找出了比较稳妥的应对之招。
苏圣自是不可能见过这个新变化,他随手一扳,结果遭到了白棋强硬的连扳断打,一块棋顿时被分断成两截,棋形立成崩溃之势。他的双目倏地瞪得溜圆,脸上的神色虽然未变,但脊背上唰地出了一层冷汗,一双耳朵也猛然变成了赤红之色,直欲滴出血来。
言天博看了刚刚传来的棋谱,也不由得惊呼失声,待众人急忙询问之时,他将最新的棋谱在棋盘上摆了出来,微叹了口气说道:“白棋的15、17、19这三手棋当可称得上是神来之笔,果真是深得仙谱真味之妙!唉,师尊危险了,如果换成是我,没准立刻就要投子认负啦!”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堂堂的大国手竟然会在开局20手棋就陷入了绝对的下风,立时纷纷议论起来,对这个叫乐小风的后生晚辈不由得充满了好奇,对先前的仙谱传言更是添油加醋地你一言我两语,个个都如同亲见一般。
姓魏的黑着脸盯住棋盘没有言语,姓李的则来了精神,往后一坐翘起了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说道:“好,这后生小子硬是要得!老谢,他是不是就是那个你两次找咱家提到叫乐小风的义弟?哈哈,他倒是争气,也不枉咱家费了一番心力!”
言天博急忙欠身笑道:“不错,他正是我那义弟,姓乐名小风,我在此先代他谢过力李兄的一番美意!”
乐小风知道古人大都有表字,尤其是读书人更几乎没有例外,所以将前世的名字直接拿来给自己取了个表字,当听人唤起来时倍感觉到一种亲切,也算是聊以自慰吧。
言天博见姓魏的脸色更加不愉,当下笑着打圆场说道:“呵呵,想不到果然是一场龙争虎斗,倒真是不枉老夫将此局请至府中来了!李兄的棋艺看来已可直追大国手之境,竟能一眼就看出乐兄此子的不凡,当真是令人佩服之至!魏兄也莫心急,苏老已成名数十载,又岂是那么容易被人赢得了的?眼下棋局刚刚开始,好戏必然还在后面,让我等边饮边慢慢欣赏才是!”
他左右逢源,即捧了姓李的,又安抚了姓魏的一番。其他人又怎会不长眼色?当下纷纷举杯应诺,重新将赏棋的气氛烘托得是一团和气。
乐小风暗暗长出了口气,但却没敢松懈。他知道自己是占了很大便宜,等于是用几千年来人们集围棋的大成之经验来对付一个古人,并非是自己的棋力远远胜过了对方,因此也谈不上什么可骄傲的。
眼下白棋虽已占据了绝对的主动,但对手毕竟是著名的大国手,绝非是浪得虚名,不可能就此甘心认输,接下来必然有极为凶猛的反扑,自己还需小心应付才是。可不管怎么说,乐小风感到自己确定的开局就争取建立起优势的目标已成功实现,所以信心大增,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不急不躁的静静地等着对手的应着。
苏圣此时似乎已将刚才紧张、慌乱和追悔莫及的负面情绪全部抛到了脑后,如老僧入定一样半闭双目盯着棋盘一动不动。足足过去了大约有半柱香的功夫,他才倏地睁开了双目,眼中射出湛燃的神光,伸手在棋盘上缓缓放下了一枚黑子……。 他考虑了如此长时间的一手棋竟然是再度置那两块几近陷入绝境的孤棋而不顾,又一次脱先,回到了当初分投的黑子处朴实地拆二,利用上边的余味直*星位上的那粒白子。
乐小风先是微微一愣,但随即心中立刻对苏圣充满了敬佩之意。说实话,上边的两块黑棋几乎已被判了死刑,就算是黄龙士、徐星友、吴清源、聂卫平、古力、常昊等这些古今的超一流高手合体变身,恐怕也难两边兼顾令两块棋全部转危为安。
他已经早做好了打算,如果苏圣强行治孤的话,白棋绝不会硬杀两块黑棋,而是网开一面放其出逃,而自己则在追击中不断得利。等到两块黑棋终于能够惨活时,他建立起来的优势已不可动摇,那时就算当真是仙人来了也绝无回天之力!
可眼下苏圣竟然壮士断腕,毅然置两块棋的生死于不顾,而是利用其余味反而对中间的那枚白子展开了夹攻。那是意味着他已彻底将两块棋的心病抛开,决意绝地反击与自己拼死一博了。关键时刻,这一代著名的国手终于显示出了其令人心折的风范!
由于原先的预想又被全部打乱,所以乐小风重新思考了片刻,然后毫不示弱地向中腹跳了一手,表示出了自己力战到底的决心。
苏圣更不犹豫,竟立刻强行点入白棋的重重阵中,硬生生将白二子与上方的厚势分断开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用意尽显无疑。
如果水平稍差些的业余棋手,很可能被黑棋如此气势汹汹的攻击所吓住,在优势的心理下选择退让,结果直至优势被一点点蚕食而惨遭逆转,这也是他们在大好形势下经常被高手翻盘的主要原因。
乐小风当然不会如此,他略一思索,在二路飞了一手,分断黑棋的同时寻求与上方厚势的联系,可以说是此时的本手。
但苏圣刚才的长考显然已经对此处的变化进行了精心的计算,他先是在白棋上方厚势的断点处遥遥一点,*迫乐小风不得不补了一手。有了这粒黑子作为呼应,林符卿紧接着一压一扳,彻底地将那两枚白棋与大部队的联系切断,形成了双方互攻的态势。虽说对杀的形势仍然于黑棋不利,但此时这已是苏圣争胜的唯一办法。
乐小风此刻后悔的恨不能立刻给自己一个嘴巴,因为直到这时他才看出了原来白棋适才有一步先点,然后再二路飞的妙手。如果刚才他再多思考一会儿走对了这个次序的话,苏圣的妙手就根本不成立了。
他表面上神色不动,暗暗深深呼吸了几下,将后悔的负面情绪抛到了一边。思考了良久之后,乐小风选择了强硬的当头一镇,待黑棋穿眼之时,他毫不犹豫地将其冲断,双方顿时绞杀在一处……
苏圣的杀棋功力此刻终于完全释放出来,在已经没有了退路的情况下,他的妙手频发,调动着黑子在重重白阵之中左突右杀不落丝毫下风。哪里还有半分六旬老叟的模样?分明就如斩将夺旗勇冠沙场的猛将一般!
激战之中乐小风走出了一个缓招,苏圣立刻机敏地抓住白棋的这一破绽施以了致命一击!不但终于使打入白阵的黑棋转危为安,而且将被分断的白棋连同整个右下角都全部卷入了自己的重重围困之中,硬是近乎不可思议地将局势完全反转过来!
此刻在水榭亭中观棋的众人也已完全沉醉在棋中,随着二人的奇招妙手不断传来,包括言天博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得如醉如痴,一颗心亦跟着棋局跌宕起伏,仿佛正在对局的就是自己一样。
当苏圣终于将局势扭转过来之后,言天博禁不住喟然叹道:“想不到大师虽已归隐多年,但棋艺却终臻大成之境界!能在如此的劣境下觅得胜机,怕是就算仙人降世也不外如许罢了,当真令天博好生钦服!”
姓魏的脸色此时已是多云转晴,闻言不由得哈哈一笑说道:“呵呵,你常说那个叫乐小风的后生乃是得到了仙谱真传,眼下他不敌令师,你的师傅自是比仙人还要厉害啦!苏老的棋的确是令人叹为观止,果然不负我朝大国手的名号呀!”
姓李的脸此刻却变得如包黑子转世一样,他冷哼了一声说道:“老谢,依你看眼下难道是胜负已定,白棋再无转机了不成?”
言天博盯着棋盘沉吟了半晌才开口道:“话也不能这样说,眼下师尊虽已将不利的局势扭转过来,但局面依旧是复杂得很,白棋未必就没有机会。只是天博的棋力有限,对胜负实是看不清楚,因为不敢妄言!”
姓李的闻言脸色稍霁,尖着嗓子说道:“咱家也正是这样认为!白棋虽然已失了先机,但胜负怕是仍未可知。言老板,你说呢?”
言天博今日将姓李的和姓魏的一同邀至府中赏棋其实是另有用意,因此眼下棋局尽管进行得如火如荼,但是他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暗暗琢磨着应该怎样把自己想说的话对二人说出来为好。
此刻听姓李的忽然点到自己,言天博的心中一动,略一沉吟开口笑道:“在下于棋道一途比之李兄和魏兄那是相差甚远,又怎敢妄言胜负?不过李兄既然有问,那我也就不妨斗胆一言!”
他的话虽说得谦逊,但语气中分明暗含着一种自信,令人不由得想听一听究竟有何高论。姓李的一连声地催促他快说,连在座的其他人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静听。
言天博轻咳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笑道:“世间万物都不离阴阳相生相克,彼此消长转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