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丐仙此话一出,不独是年青识浅的蒙冲听得莫明其妙,就是老于世故的沧海笠翁也有些将信将疑,但二人都知道这见多识广的一代宗匠,虽然癖性怪异得有时令人难测,但在眼下这等时候,绝不会危言耸听,故作惊人之话,必是别具见地,有因而发。
沧海笠翁又看了木榻上的爱徒一眼,侧身肃容说道:“蒙小哥,丐仙所说必有高见,小徒受伤之事,暂且搁在一边,眼下我们还是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蒙冲谦让两声,迳自坐在白头丐仙下首,毫不犹豫地吃喝起来。席间两老一少,想是因心悬渔装少年的伤势,都是一言不发,匆匆吃完之后,已是掌灯时分。
沧海笠翁从里间取出一只粗逾儿臂的油烛,立即用火种点燃,灼灼的烛光,照得满屋通明。蒙冲借机略一打量,只见里外两间,靠壁备陈一张木榻,从外面看起来虽是一间茅屋,但四壁都是用石块砌成,外间除了吃饭用的桌椅之外,再无其他陈设,简简单单,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洁异常。
沧海笠翁持着燃烧的油烛,走到爱徒躺身的木榻面前,向蒙冲说道:“蒙小哥,劳神帮忙把油烛拿着,老朽想看看小徒的伤势!”
蒙冲如言接过油烛,沧海笠翁立即卷起来衣袖,右手食、中、无名三指,按着渔装少年左腕脉门,左手解开他上身的纽扣,敞开前胸,掌心贴在他的“心坎”穴上,不住推拿……
片刻之后,他缓缓松开双手,蒙冲出言问道:“老前辈,令徒伤势不要紧吧?”
沧海笠翁双眉一皱,摇了摇头,戚然说道:“对医术一道,老朽虽然不是内行,但几十年来,也见过不少疑难重症,内外奇伤;自信把脉断症的经验,尚有几分心得,可是小徒眼下所受伤势,老朽不但未能查出他受伤的部位,就连为何种功夫所伤,也推断不出!”
蒙冲听得惊“哦”了一声,白头丐仙走上来说道:“那有这等怪事,让癞叫化来试试!”左手两指插入渔装少年的鼻孔,右手潜运真力,按在他“气海”穴上,俄顷之后,抽出插入他鼻孔的二指,烛光辉映之下,只见二指头上,呈现出一片蓝黑之色!
沧海笠翁一看他指头上的蓝黑韵色,立时神情大变,一脸惊容地急忙问道:“齐兄,小徒所受伤势,是不是……”
突然传来一阵“汪汪……”之声,打断了他未完之言,白头丐仙闻声脸色一变,接道:“笠翁,日间一心跑来此地裹腹充饥,喝酒吃肉,竟连随身的一狗一棍,也忘在那荒郊野地不曾带来,适才那声犬吠,便是我那黄郎带着打狗棍找来了。
但听黄郎适才传声示意,它身后还跟来了一位高人,来人既然于此时跟我那黄郎来到此地,谅来必与眼下之事有关,敢请笠翁去把他们接过来,看看究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还是追魂夺命的无常?”
话到此处,看了受伤的渔装少年一眼,又道:“至于令徒伤势,不到今夜三更,大概还不会有什么变化!”
蒙冲—旁高举烛火,见他讲了这一大篇,全是些对渔装少年伤势不关紧要,无补实际的空泛之言,忍不住正声问道:“齐老前辈既说伤势不到今夜三更不会发生变化,想必已查出了受伤的部位所在,请问……”
白头丐仙白了他一眼,接道:“小子不用多问,等会自然明白,眼下是什么时候?你最好不要打岔……”几句话抢白得蒙冲面红耳赤,再不好开口。
沧海笠翁虽然心急爱徒伤势,但也不愿因此事引起白头丐仙对蒙冲的叱责,更知白头丐仙适才的一番言语,必有深刻的用意,当下略一沉吟,立时截断话头,正容说道:“齐兄,蒙小哥对小徒伤势太过关心,请不必责难于他,老朽这就去接你的随身‘二宝’,以及那凑巧赶来的高人……”话未说完,便自转身出去。
蒙冲目送沧海笠翁的背影消失后,转头望着木榻上的渔装少年,只见他口目紧闭,面无血色,神情极为痛苦,不由暗自想道:“沧海笠翁望重武林,名播遐迩,不知是何等人物,对他门人下此毒手?竟令他那等精深的修为,那等广博的阅历,连被何种工夫所伤?伤在什么部位?也查不出来!白头丐仙虽然探出了伤势的端倪,却借故含混其词,似是另有隐情,不愿直说。”
想到这里,忽的心中一动,蓦然记起适才吃饭之先,白头丐仙曾说“今夜三更,恐有恶斗”之语,必是已有所见,如此,我何不趁眼下沧海笠翁不在之时,问个究竟明白!”主意一定,立时转向白头丐仙,恭声说道:“齐老前辈,适才您在吃饭之先,曾说今夜三更,恐有一场恶斗,想来必有所见,何不说出来听听,让晚辈事前有个准备!”
白头丐仙似是早知他有此一问,闻言立即用手一指对面的石壁,低声说道:“先别问我,到那边去看看那上面是什么东西,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此话虽然说得蒙冲不明究理,但确信他是有见而发,顺手望去,只见对面石壁之上,隐现出几行密密麻麻的字迹,他现下功力已极精纯,目光锐利异常,当下略一凝注,已自看得清清楚楚,但当看清之后,却又不禁眉轩目闪,怒火高烧,冲动地几乎不能自制!
原来对面石壁上,被人用内家指力,写有四行比钮扣略大的小字,写的是:“在壁之边,在水之琢;今夜三更,以书易药!”
含意浅显,一看便知,蒙冲情知留字之人,又是冲着自己随身“玄机遗谱”而来,敢情他早知自己要来此地,因恐沧海笠翁出手阻拦,故而趁他不在之时,伺机在他门人身上,暗下毒手,藉他门人的生命为要挟,要他帮忙*自己献出奇书,其人居心太可鄙,也太歹毒!
蒙冲怔怔的望着壁上的字迹,暗道:“自己仇深似海,恨重如山,一身血海深仇,全为随身奇书引起,而能否报仇雪恨,也全在这本奇书之上,若就这么受人要挟索去,自己将何以对得起爹爹、师父、师叔的在天之灵,又将何以告慰那下落不明的李兰倩师妹!……
但壁上留字之人志在“玄机遗谱”,必欲得之而后甘心,想来对渔装少年下手,必然歹辣无比,若无他独门解药,自是难以得救,虽然沧海笠翁一派正人快上,不一定会*自己献出奇书,换取解药,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自己出身名门,岂能见死不救?……
想着想着,不由又想起那玄装少女所留的“遇水随流,逢林止步”的八字惊语!但一想到这里,又深悔自己不听玄装少女劝告,妄逞一时意气,自个儿落荒而走,要是早上同她合骑而去,也不会遇上眼下这种事情……
他越想越不是味道,也越想越不能自己……
忽听白头丐仙低沉地说道:“小子,你不要七想八想,也不用害怕,有癞叫化在这里,任他是谁,总不能教他称心如愿!”
蒙冲闻言惊悟,朗声说道:“有老前辈在此,还有什么可伯的,晚辈是觉得壁上留字之人,用心可鄙,手段太毒……”
白头丐仙突然一整面容,沉吟了一下肃声说道:“这些你暂时搁在一边,癞叫化已早有打算,现在我有几件事情问你,这些事与你的前途极为重要,与眼前之事也有关连,希望你具实告诉我!”
蒙冲与他虽然相处了只有大半天时间,但已摸透了他怪异的癖性,见他忽然一反常态,正容肃声的神情,谅来所问必是关系重大之事,立时庄严肃穆的朗声答道:“老前辈对我恩重如山,惠深似海,所问只要晚辈晓得,定当知无不言!”
白头丐仙脸上闪过一抹欣慰的容色,点头说道:“这样就好,我来问你,你可知我那黄郎为什么现在才来!”
这一问倒真的把蒙冲几乎给问住了,但他天生聪颖,颖悟过人,当下略一寻思,顿然恍觉过来,笑道:“老前辈可是觉着有许多不能让外人知道秘密,如果笠翁老前辈在侧,感到不大方便,故叫黄郎延时后到,趁他接渡过河的时间,以便……”
白头丐仙又点了点头,接道:“猜的一点不错。”
他微微一顿之后,又自问道:“你既然出生北岳,为何白天与秦一峰动手之时,施展的都不是北岳一派武学?”
蒙冲毫不犹豫地答道:“晚辈虽然出生北岳,但十岁既已另师学艺!”
白头丐仙低头想了一下,又道:“看你斗败泰一峰所用的奇奥手法,正是我两百年前一位友好——乾坤神剑南宫彦的‘乾坤八式’,这么说来,我那旧友是你师父了!”
蒙冲一听他提起恩师,顿时悲从中来,热泪夺眶而出,泣声说道:“老前辈所提旧友,正是晚辈……先……师……”说到此处,不觉喉头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白头丐仙似未想到眼前这资质人品均住,身怀“玄机遗谱”的少年,就是自己旧友门下,更未料到旧友已作古人,当下也不禁满怀凄然,说不出的难过!但他乃修为精深,阅历丰富之人,在眼下这等时候,旧友这位门下,实不宜过份悲痛,立时劝慰着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哭亦无用,要是你师父是被仇家所害,我拼掉这条老命不要,帮你完成心愿就是!”
这几句话果然生效,蒙冲闻言立即止住悲声,以袖拭泪,正待开口说话,白头丐仙又已问道:“你师父是不是因你身上的‘玄机遗谱’遭人杀害的?”
蒙冲点头答道:“正是!”
白头丐仙闻言,忽的走到那留字的石壁之前,注目凝神,只见留在石壁上的字迹,人石深有三分,字边宛如刀削一般,且是深浅一致,不由暗暗忖道:“以乾坤神剑南宫彦那身武功,放眼当今环宇,实难找出几人具有加害他的本领,除非是有石壁上用指力留字这等人的功力……”
蒙冲是玲珑透顶,一见白头丐仙这种突然的举动,就知他对壁上留字之人,动了疑念,当下走过去低声问道:“老前辈是不是怀疑壁上留字之人,就是杀害师父的仇家?”
白头丐仙道:“我这不过是一种揣测,是否尚难确定,不过是也好,不是也好,这种居心歹毒……”忽的偏头靠壁,侧耳静听,陡然掉转话题,故意提高声调说道:“笠翁是那一位高人……”
话犹未了,门外便响起一声哈哈大笑,笑声还未停歇,一位鹤发银须的老者,已自飘然进屋。白头丐仙与蒙冲神光一掠来人,脸色陡然一变,同时暗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来人似也看出了白头丐仙,蒙冲二人的异样神情,心中不觉微微一震,但一瞬之间,已自恢复了平静,手拂银髯笑道:“要不是在那荒郊野地见着黄郎,倒真不知丐仙侠踪到了荆襄地面,齐兄,你我十年不见,今夜居然能在笠翁这‘沧海钓庐’巧遇,看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话完又是哈哈一声大笑,但笑声却不大自然,笑容也略带一点勉强,只是在烛光摇曳之下,贸然看不出来罢了。
蒙冲闻言偷偷地瞧了白头丐仙一眼,见他脸上毫无异样神情,不由疑念陡生,暗道:“此一头鹤发,银髯飘胸,装束相貌,分明就是日间所遇,并挨了他一掌的七绝庄的陈灵归,怎地此刻听他说话的口气,却又似白头丐仙的多年旧识,这岂不是怪事?……”
他乃心思灵巧之人,心中疑念一生,立时掠起另一个于他不利的念头,暗中自告自地说道:“蒙冲啊蒙冲,你怎地这般糊涂,眼下这些人分明是故设圈套,诓夺‘玄机遗谱’,你却浑然不觉,硬把他们当作正人长者,若不早点设法离开此地,等下只怕随身奇书保不住,连这一条小命也得赔上!”
意念及此,不由大生惊骇!慢慢走近木榻,将油烛放在榻上,然后提气运功,纵身一个急跃,直向门外纵去!
但他身子刚刚纵起,还未扑到门边,那鹤发银须老者,陡然右袖一挥,拂出一股潜力,把他前冲之势*得停住,嘴角微微一撇,诧然说道:“这位小哥儿可是北岳门下?令尊与老朽乃多年至交,怎地老朽一来,小哥儿就要走,这岂不是教老朽……”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倏而住口不言。
这不过刹那间的事,就在鹤发老者二度说话之时,沧海笠翁已领着黄郎走了进来,一看眼下这种局面,心头不觉一阵愕然。目视白头丐仙说道:“齐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他因天黑夜暗,要领着黄郎,行过险峻的削壁,故而迟到了几步。
这时黄郎已走到白头丐仙的身边,他顺手接过黄郎口中衔着的黑竹根,在地上轻轻敲了两下,神光凝注鹤发老者,把自己与蒙冲日间在荒郊野地,与陈、秦等人的经过讲完以后,咧嘴哈哈一笑,高声说道:“小娃儿想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陈大兄又没先自道出名号,可是像貌装束与说话的声调,都同陈灵归极为相似,烛光摇曳之下,乍然分辨不出,致令小娃儿心中犯疑……”
沧海笠翁听得“哦!”了一声,面向蒙冲,用手指着鹤发老者,接道:“蒙小哥,来,我替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闻名宇内,神州二贤之首,外号人称‘妙手诸葛’的陈大贤,同令尊与老朽都是多年旧交,快些过来参见!”
他虽然道出了来人的名号来历,并且说明了来人与彼此间的关系和渊源,但蒙冲仍是有点将信将疑,闻言犹自暗中定神瞧了妙手诸葛一眼,发觉果有与陈灵归不同之处,才自消却疑虑,歉然走了前去,躬身说道:“晚辈蒙冲,参见陈老伯,适才不情之处,尚望老伯看在家父面上,恕过小侄!”
原来妙手诸葛像貌装束虽与陈灵归极为相似,但脸上肤色却迥然不同,陈灵归满面童颜,他则一脸清黄,但在摇曳昏红的油烛光亮照映之下,确实不易辨别清楚!
妙手诸葛冷冷瞥了蒙冲一眼,说道:“老朽来得太凑巧,难怪蒙小哥心中犯疑,现在事已讲明,蒙小哥不用客气!”
话到此处,词锋一转,目注白头丐仙,似笑非笑地说道:“造才听笠翁谈起,说齐兄业已探明他徒儿的伤势,不知伤在何处?究为何种功夫所伤?以齐兄见闻之广,阅历之深,想必已思得治疗之法,何不讲出来大家听听,看看需要何种药物才能治疗?……”话未说完,人已向木榻走去!
沧海笠翁心急爱徒伤势,闻言立即接道:“陈大兄说的不错,齐兄如有所得,不妨直言讲出来,老朽对小徒伤势,实在放心不下!”说话之间,已随妙手诸葛走到了木榻面前。
白头丐仙虽然探出了渔装少年的伤势,但心中却被另一个疑念所困扰,为了证实心中的疑念,暂时又不便说出来,闻言只好故作沉思之状,也跟着走到木榻旁边,伸出右手两个蓝黑的指头,无可奈何地说道:“笠翁,对于令徒伤势,要饭的只知是被人用内家掌力渗以毒物所伤,但伤在什么部位?需要何种药物治疗?癞叫化也是跟你一样,不过笠翁不用担心,有妙手诸葛在此,令徒伤势再重,谅也不致发生差错……”
他微微一顿之后,将两个蓝黑的指头伸到圣手诸葛面前,问道:“陈大兄,你看这是何种毒药?”
妙手诸葛俯面看了一眼,脸色倏然一变,沉声问道:“齐兄这指上之毒,可是用运气*毒的手法,自笠翁爱徒鼻中得来?”
白头丐仙道:“不错!”
妙手诸葛又仔细的看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片忧惶之色,沉重的说道:“齐兄,不是兄弟埋怨你,这运气*毒的手法,虽然可以测出伤源,但小娃儿功力有限,不能自行运功,护住体内经脉;在你运气*毒,他气血倒行之时,毒力便会回攻六腑,渗入内脏,提早发作时间,加速伤势恶化,如此一来,……”忽然想起此等语气,过于率直,倏而咽住欲说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