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新民府巡警局。
“总办,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啊。我看这张鸣九,怕是没安什么好心。依学生之见,不若就派个人去道个谢,就说好意心领,但实在是公务繁重,抽不出时间来,推了算了。”
谋士的老成之言显然没有得到王奉廷的共鸣,一言出口,只听王奉廷冷哼一声道,“干嘛不去?我知道,张鸣九是张作霖那厮的马前卒子,整天替他四处钻营。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去!否则,人家岂不说我王奉廷是怕了他不成?”
王奉廷这话说得倒也在理,俗话讲,输阵不输胆。未曾当面锣对面鼓,真刀真枪的干过一场,先就丢了气魄,这也确实不大好。但那谋士却依旧皱着眉,摇摇头道,“可是无论怎么说,张鸣九是张作霖的人,对您,对巡警局,肯定是没有什么善意的。事出反常即为妖,若是他真有谋害之心,这酒宴,可就成了鸿门宴了。”
“哎呦,我的刘先生,您能不能往好处想想?”王奉廷颇为不满的瞪了谋士一眼,心中很是不快,“别说只是普普通通的一顿酒席,就算真的是鸿门宴又能如何?我手下一百多号弟兄,在新民,那是头号的军备,他还真能伤着我不成?再说了,他狗日的真敢在聚福楼动手?我借他两个胆子吧!那聚福楼的背景可是深厚得很,而且刚刚建起来没两个月,他就算是真的找死,也不会到那儿去寻晦气!”
王奉廷的最后几句话,说动了谋士。确实,在新民府,就算是知府增韫,也不敢去寻那聚福楼的霉头。毕竟那后台实在是太硬了,人家就算是逃难过来的,那也是正牌儿的奉天将军,手下的八旗官兵和各路家眷们能不能打仗咱们暂且不谈,光是数目,就有近十万之众。张鸣九精明得很,应该干不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但即便如此,谋士还是忍不住多唠叨两句,“总办,话虽是这么说,但安全稳妥还是第一位的。您是巡警局的主心骨,出不得半分问题啊。”
“好啦,好啦,刘先生,我带上三十个兵弁去赴宴,这总行了吧?这可是我四分之一的兵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怕他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干什么?”王奉廷颇不耐烦的嚷嚷了几句,见谋士依旧是一副‘我很不放心’的表情摆在脸上,只得无奈地添了一句,“明儿个晚上,我带上先生您,我们一起去,这总行了吧?”
“也只能这样了。”谋士很勉强的点了点头,心中依旧很是不安。
聚福楼,两个月前新民府新建的一座酒楼。上上下下拢共三层,装修得极尽华丽。当然,这样好的地方,价钱也是十分昂贵的。就是想在大堂里摆上一桌,没有个不错的身家也是肯定吃不起的。若仅仅是环境好,价格贵,那也没什么稀奇的。新民府毕竟也是府衙所在,豪富人家并不少。最重要的一点是,这聚福楼的后台是增祺增大人,什么地痞流氓活腻歪了,敢捋他老人家的虎须啊?
王奉廷带着谋士和一众兵弁到得聚福楼时,天已经黑透了。距离请贴上所写的时间,也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刚刚开春,关东的夜晚依旧是寒气十足,整整一个半时辰的等候,即便再好脾气的人怕是也早已不耐烦了。
站在张鸣九身后的苏廷威一脸冰霜,强行压抑着心中的不满。若不是张鸣九早有吩咐,今夜任何人不准生事,他拼了这条命不要,也非得给王奉廷那厮开开窍儿不可。
张鸣九心中其实也已经很是不满了。就算是对手,也不该如此无礼吧?就看他这幅毫不懂得收敛的嚣张样子,就不是个能成大器的人物。但即便心中再不满,当王奉廷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张鸣九还是满面春风的迎了上去,离着老远,便拱手寒暄道:“治堂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您可是稀客贵客,来来来,随兄弟上楼去。”
“哼,一个商贾,也好意思同我们总办大人称兄道弟?”
轻蔑的声音从王奉廷身后传来,张鸣九面上的笑容略略一滞,目光向王奉廷脸上扫去。见他没有半点儿要呵斥的样子,反而洋洋得意,目光中不由得露出一丝凶光,但随即便又回复了原样。似乎那句满是嘲讽的话,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一般。
张鸣九今日设宴款待王奉廷,地方是选在了三楼的雅竹轩。聚福楼是公认的富贵之所,一二两层还只是富人就行,可到了三层就非得是贵人不可了。不是新民府有头有脸的高官,休想在这儿占上一席之地。
这一点王奉廷心中自然是清清楚楚的。由张鸣九带着走上三楼,他自得的表情便愈发浓重了。张鸣九一介商贾,何德何能到三楼来包席面?靠的还不是他王奉廷的面子?从遇到张鸣九的一刻起,那一幕一幕,王奉廷身边的谋士都看在眼中,此时也只有默默无语,心中却翻腾的厉害。
众人分宾主落座,张鸣九挥挥手示意自己带来的仆从都出去,唯独留下苏廷威一个人在旁作陪。见张鸣九这幅表现,谋士赶忙示意王奉廷也屏退左右,以全礼数。可王奉廷哪里肯干?正洋洋得意的他恨不得排场再大一倍才好呢。一时间屋里满满登登都是王奉廷自己的人,倒像是他王奉廷才是此间主人,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了。
“王总办,您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些兄弟,怕是也都饿坏了。鸣九在旁边另备了一桌酒席,不如,让他们先填填肚子,您看可好?”
张鸣九的低姿态让王奉廷很是舒服,面子里子都有了,他也乐得卖张鸣九一个小小的人情,随即便点头应允了。却不知在他那些平日里被他苛待惯了的手下心里,平白无故的给张鸣九添了多少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鸣九的兴致上来,索性当场讲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段子,都是些坊间趣闻,用来活跃活跃气氛倒是不错的很。俗话讲,杯酒涨交情,吃得高兴,喝得也不少的王奉廷此时也觉得张鸣九这小子会来事儿,若不是他为张作霖效力,彼此倒是可以做做知己的。见他连讲了几个段子,都很是好笑,便也上了兴致。
“廷益老弟……廷益老弟啊,你讲的这些都不算什么……老哥哥来给你讲一个,保证比你刚才讲的那些市井小事儿有趣得多。”
张鸣九眉眼带笑,状似无意的和苏廷威碰了个眼神儿,随即转向王奉廷好奇的问道:“哦?真的?治堂兄,若是比别的,老弟当然比不得你。但说到这讲段子嘛……嘿嘿,您说不得也得甘拜下风喽。”
“切,扯淡。”王奉廷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道,“你还真别不信,我随便给你讲一个,就把你比下去了。不信,你听着。”
“好,好,好,愿闻其详。”
张鸣九面露兴奋,在刘先生眼中,却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眼见王奉廷不知道会说出什么东西来,他赶忙在桌下轻轻扯扯王奉廷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
“诶,刘先生,您这是干什么?廷益老弟摆下这一桌酒席,也是费了大心思的,这足以证明他并无恶意啊……”
“总办,总办,您……”
“让我说!”王奉廷不满的一瞪眼睛,甩开刘先生扯住他衣袖的手,“廷益老弟啊,别理他,别理他。文人嘛,就是事儿太多。老哥哥跟你讲啊,我这段子,可不是谁都知道的,我讲的啊……”
“总办大人!”
“刘树和!你有完没完?我跟廷益老弟谈话,有你个酸书生什么事情?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刘树和怒极反笑,昂然而起,对王奉廷冷笑道:“我一介书生虽算不得什么,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既然总办大人不需要我了,我走便是。”
刘树和话毕拂袖而去,王奉廷兀自坐在原处嚷嚷个不停,声音之大,若不是这三楼的雅间儿里隔音效果好,怕是全楼的人都能听得真亮。
“刘先生,刘先生,您且请留步。”
刘树和回过头来,苏廷威正满面含笑,站在他的身后。
“怎么?不陪着你主子,倒追出来看我的笑话?”
刘树和的话虽是着着实不客气,但苏廷威倒是丝毫不以为意,依旧笑道,“刘先生何出此言?刚刚刘先生多次出言拦阻,可是险些坏了我家九爷的大事呢。不过,九爷的肚量一向大得很,刘先生既然辞了职司,无处可去,那倒不如,投了我家九爷如何?我家九爷可是待读书人如同上宾啊。”
“哼,好马不备双鞍,忠臣不事二主。”
“先生此言差矣。俗话讲,良禽择佳木而栖。何况,恩主尚在,自然可以这么说,若是不在了呢?先生有想过出路吗?”
“我想过很多结果,却没有想过总办他竟然会如此专横,更没有想过……张鸣九挖墙脚的技术,这么好啊。”
“随您怎么说了,反正,王奉廷那厮活不了几天了。你也知道,知府大人那点儿事儿,虽然也算不得太大的秘密,但那毕竟隔着一层布,能拿到酒桌上乱说吗?他完了,你还有前程。提前喊您声同僚,自己人我就不客套了,慢走不送。”
寒风中,刘树和看着苏廷威的背影,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