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正事,十三家头领纷纷放下酒碗,他们也知道,决定他们本人和他们的家眷、乃至数十万流贼大军命运的重要决定,即将在席间做出。虽然平时他们总是称兄道弟,可谁都有自己心中的小九九,此时无不在仔细思量,怎么做才能对自己更有利,因此谁也不急于发言。
见席上冷场,还是李自成先开口了。自从获得“闯王”高迎祥的死讯,李自成便以高迎祥女婿的身份,不再称“闯将”,而是改称“闯王”。他的部队在流贼中也是实力最强的,在十三家中实际上起着领袖的作用。
此时他不慌不忙地道:“飞鸽传书的意思,是要我们立即全军进攻湖口,配合洪承畴的洪兵和白莲教的水军,歼灭戚显宗部,然后顺水而下攻打南京。虽说是旨意,估计就是洪承畴和国师的主意。”
“洪承畴这条老狗倒不傻,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坐在李自成右首、头戴白色毡帽的一名中年健硕汉子冷冷地道,“自从举事,他的洪兵基本上没打过硬仗,一直在保存实力,就连湖南这样的地方都让新募的兵去打,如何能不惨败?而我们义军,西路就不要说了,老闯王已经战死,东路连着打了多少大仗?卢象升的人马,是北军最精锐的部队,全让我们十三家扛了。这会子打湖口又想起我们了,难不成又想让我们义军当垫背?”
这汉子本名叫马守应,是回族人,亦是边军出身。不过做了流贼首领以后,大家均以他的绰号“老回回”称呼他,本名反而不怎么叫了。这老回回也是流贼中的重要一支,皆因甘陕等地信奉回教的回民甚多,生活也颇为困苦。他们本来信仰就与汉人不同,平时矛盾就很大,只要有一个扯旗造反的,立刻一呼百应,很快老回回旗下就聚集了数万流贼,大多数都是回民。这些人性格凶悍,作战勇猛,即使是李自成和张献忠,也对老回回颇为忌惮。
老回回在十三家中威信颇高,他这么一说,“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等人也纷纷附和,不愿意“奉诏”去湖口。绰号“曹襙”的罗汝才为人机智多谋,此时也摇头道:“且不说让不让我们垫背,湖口距此将近千里,冰天雪地里,单是行军就是大问题,那些老弱妇孺得冻死多少?”
“这么说,大家是不愿意去湖口了。”李自成微微一笑道,“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这就是李自成的过人之处,他明明心中已有主见,却不急于发表看法,而是先让别人畅所欲言。如果与自己意见相同,那他自己就不说了,而是附和对方,让对方感觉受到重视,心里无比受用;如果意见不同,则会耐心地摆事实讲道理,最后让对方心悦诚服地采纳自己的意见。
这时“闯塌天”刘国能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这个小动作被李自成敏锐地发现了,当即温和地笑道:“国能兄弟,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刘国能又犹豫片刻,才红着脸道:“各位掌盘子的,不是我刘国能怂,俺和万庆老弟他们与卢象升大战一场,结果怎么样?差点全军覆没!扫地王更惨,几年的家底全折进去了。咱们义军纵横天下多年,什么样的官军没见过?但是这支官军真不一样,兄弟实在打不过啊!”
“其实他们就是朱由检做秦王时,建立起来的秦兵,只不过现在更壮大了。”罗汝才沉吟道,“本来我们义军以骑兵为主,来去如风,碰到大队官军,打不过便撤,小股官军就直接吃掉,官军根本奈何不得我们。可是秦兵以火器为主力,明明主要是步兵,我们的骑兵偏就冲不过去,还没冲锋就让大炮轰死一大堆,刚一冲锋又让鸟铳打倒一大片,等冲到短兵相接时,十个人都剩不下一个了。扫地王、闯塌天、射塌天几位打仗一个比一个猛,可是用力越猛,伤亡越重越快,所以才有砀山两次大败。”
“那依国能兄弟之见,我们怎么办呢?”李自成问道。
“我看……不如降了吧!”刘国能终于说出了在心中憋了很久的话,“依着我看,甭管是朱常洵还是朱由崧,都是大草包,洪承畴算是老奸巨猾,可他也不是当今皇帝的对手。至于那个白莲教更不用提,根本上不了台面。咱们和朱由崧、洪承畴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叛臣,还自己当皇帝,朝廷绝不会放过他们。咱们只是一帮泥腿子,实在活不下去了才造的反,咱们又没有当皇帝,为什么要给他们陪葬?过去朝廷不也想招安咱们么?”
其实抱有同样想法的头领不止刘国能一个,只是不愿意说出来。他这么一说,李万庆、王光恩等人也都看着李自成,想看这位势力最大的首领是什么态度。如果李自成愿降,他们就更愿意了。
李自成却不说话,侧过头去问张献忠:“敬轩,你怎么看?”
“我的李哥,现在你是掌舵的,怎么问我?”张献忠一脸坏笑地道,“你要非让我说嘛,本来玩玩投降这一手也很不错,过去咱们对杨鹤不就是这么玩的?无奈卢象升真不愧‘卢阎王’这个绰号,简直是油盐不进。不瞒各位,我早偷着派人去他的大营送上礼品,要他对我八大王手下留情。按理说当官还不打送礼的呢,可这个卢阎王倒好,连人带礼品全部扣下。拿银子打水漂还能听见个响声,他卢阎王却是个貔貅,干吃不拉呀!”
“原来你也派人去啦?”绰号“过天星”的惠登相也惊呼起来,“我和你一样!派的人一去不回,东西也白扔了!”
其他头领也七嘴八舌地诉起苦来。李自成一直不动声色,直到这时才起身决然道:“各位兄弟所言都有道理,但要我李自成说,绝不能投降官军!不为别的,就为我们掘了凤阳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