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怀远侯府地处南京繁华坊区、占地百亩、富丽堂皇相比,定远侯府偏处南京一隅,地形局促,大门也远不如怀远侯府阔气。落轿以后,邓文明不等随从敞开大门,急匆匆从轿上下来,大门只开了一条缝,他便闪身而入,边往里小跑边一迭声催促:“关门,快关门!”
须臾邓文明已经跑到后宅,在一座清幽雅致但却并不奢华的小院前恭敬地停了下来,稳了稳气息才轻声唤道:“父亲安歇了没有?”
吱呀一声,一名老仆从里面拉开院门,诧异地问道:“世子,侯爷早安歇了。您这么晚来,莫非…”
“是文明么?进来说话。”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邓文明忙敛容入内,见父亲、定远侯邓绍煜衣着整齐、正襟危坐,唬得赶紧上前搀扶道:“父亲,您抱恙在身,怎么这么晚还没安歇,而且还下床了?”
“今天南京城如此热闹,为父睡得着么?”邓绍煜捋着花白的胡子道,“坐下。看你慌慌张张的,有什么事情?”
“父亲,王在晋、袁可立今天到南京了。您是不是已经知道?”邓文明试探着问道。
“该来的人,总会来的。”邓绍煜咳嗽了两声,摆手示意邓文明没有大碍,这才接着道,“你这么晚才回来,又急着见我,如果为父没猜错的话,是怀远侯把你,还有临淮侯、灵璧侯他们几个都找去了吧?他说了些什么?”
邓文明忙一五一十地把刚才的经过讲述一遍,末了为难地道:“父亲,怀远侯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王在晋和袁可立此来,就是接管南京军政大权的,恐怕以后我们的日子会很难过呢!可是依常胤绪所说,实则等于抗旨,儿…”
“临淮侯、灵璧侯,还有两位都督是怎么说的?你怎么说的?”邓绍煜肃容问道。
“他们都很赞成怀远侯的建议,儿也只好随声附和。”邓文明道,“但是儿并没有说出来要做什么具体的事,散了以后,就赶紧来请父亲定夺了。”
“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邓家子孙。”邓绍煜满意地点点头道,“现在局势之凶险,远超你所想象。我们若是走错一步,恐怕就粉身碎骨了!”
“父亲…”邓文明吓得噌地跳了起来。
邓绍煜却示意他坐下,不疾不徐地道:“为父问你,洪武年间评定功臣座次,当时一共评了多少功臣?”
邓文明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一下子把话题扯远,但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答道:“共评了八十多位功勋卓著者,宣国公李善长居首,后面依次是徐达、常遇春、常茂、李文忠、冯胜、先祖邓愈、汤和等人。”
“那你再说说看,这八十多位功臣,至今仍袭爵的还有多少?”
邓文明心中一紧,沉声道:“只有常家、李家、汤家和我们邓家了。”
“汤国祥是老糊涂了。”邓绍煜喟叹道,“只有他汤家历代都得善终,另外三家,包括咱们家在内,也都经历过起伏,二世祖邓镇还因受李善长牵连丧命。为什么我们四家能生存下来,而其他功劳更大的,比如李善长、徐达、蓝玉他们,却都不得善终、家破人亡呢?”
“伴君如伴虎。”邓文明小心翼翼地道,“我们邓家知道进退,远离庙堂,不插手地方军政,所以皇上不疑我们。”
“‘进退’这个词,你用得很好,不过意思只说了一半。”邓绍煜一向昏花的老眼,突然变得目光炯炯,“谨小慎微、独善其身,这只是退。该退的时候是要退的,否则就会惹人猜忌。但是光退也不行,该进的时候还得会进。这就如同行舟,顺水之时,你不用划船,船自然会走,猛划反而容易翻船;但若是逆水行舟,就一定要奋力划桨,否则就南辕北辙矣。说到底,我们邓家之所以长盛不衰,就因为能审时度势,知道何时该退,何时该进。”
“儿驽钝,还请父亲明示,”邓文明垂首道,“就目前的局势而言,何谓退,何谓进?我们邓家该退还是该进呢?”
“当今圣上乃是不世出的英主。”邓绍煜慨叹道,“越是英主,眼里就越不揉沙子。你道因循守旧,不惹新事就好了,可在圣上眼里,这官场上到处都是要管之事,到处都是该换之人。对这样的英主而言,你什么也不做,和胡作非为一样,都是‘退’;只有顺着圣意,有所作为,那才是‘进’。
“就拿彻查藩王投献土地这件事来说,百多年来一向如此,藩王也觉得顺理成章,没有一个主动清查退献的。在圣上眼里,这就是退!早晚有一天,投献问题会继续往下查,迟早会查到我们邓家头上。与其被查出来,为父觉得倒不如主动上折子退献,争取主动,这就是进。
“具体到眼前的局势,儿啊,你想,王在晋和袁可立是什么人?那是圣上倚重的阁臣、两部尚书,又是圣上制衡东林党的重要力量。而且有谣传说,圣上在未曾登基之前,与这两位老臣都有私交。这样的人正该重用,怎么会贬到南京来呀…”
“哦…儿明白了!”邓文明兴奋地道,“乍看这两个人是被贬,实则是皇帝派得力之人来南京了,目的是…”
“目的是把军政、财权牢牢抓在手中。”邓绍煜叹息着道,“故此以圣上的眼光,未必是盯着我们;但是要抓好这两样东西,又绕不过我们去。如果我们邓家跟着常胤绪他们闹,短期内可能是会占点便宜,但也会让圣上更加盯住我们。本来圣上未必要把我们怎么样,这样一闹,可就彻底得罪了圣上,后果不堪设想。常胤绪出的是个不折不扣的馊主意,看起来是‘以退为进’,实则是自取灭亡。我们没必要为他陪葬!”
“那我们该怎么做?”
“以进为退,让王在晋知道,掣肘他的人里不包括我们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