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搬到她们的爷爷奶奶那边去了,家里只留下了和平一个人。
他不停地打扫,想让院子重新恢复生机。他把砖缝里的稗草一根根揪出,把屋瓦上的瓦松用长竿一根根地敲落,用笤帚把那些灰白色的大小不等的蜗牛扫下来,一铣铣地端到门前的沟口,扬到深深的沟底。然而院子里还是灰蒙蒙的,那些稗草仍然不断地往上长,敲落的大瓦松根底又长上来更多的小瓦松,前一天打扫干净的墙壁上又会爬上来一批大小不一的灰白色的蜗牛。
和平和这些斗争了好几天,什么也没改变,最后,他终于不再执着,放弃了。
“你们来吧,来吧,我另换一种活法。”
这句话从口中一出来,他忽然大彻大悟,原来是自己的偏执,才让本来平静的生活变得不堪忍受,最后变得面目全非。
他忍不住笑起来,起先是笑,后来就变成了大悲声的哭,那些积聚在心中的情感,像开闸的库水一般,从心底喷涌而出。
“咱俩个都是傻子,都是傻子。”他鼻泪俱下。
他哭得是那么伤心,以至于惊动了村里的人们。
“让他哭吧,哭出来就好些了。这些天他也憋得够呛。”人们说。
和平大哭一场后,竟然在院子中间睡着了。
午饭的时候,他妈给他拿了一碗饭过来,看见他竟然睡在大太阳下,脸上头上身上全是汗,就使劲地摇他,想把他叫醒来,让他进到屋里去。
然而,他就像一头死猪一样,醒不来。
他妈没办法,只能把他硬拽到客厅里,把他拽到沙发上,把饭放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回去了。
让他睡吧,这段日子他太苦了,没黑没明地*劳,就没有完整地睡过一个囫囵觉,就让他恢复恢复吧。
和平在沙发上睡了一天一夜。
他醒来时,外面正下着大雨。这是今年第二次大雨了。
无边无际的水,白茫茫的一片。
他呆坐起来,他一定在梦中见到了什么,或者他在梦中明白了什么。这个时候他就像一尊佛像,面色凝重。他找了一根烟,悠悠地点着,慢慢地吸了一口。任那蓝色的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四下扩散开来,把整个房间都塞满了。
和平把他这些年的生活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他大学毕业,谋生在外,不是他不想在家里呆,而是他不能,他算什么?
好不容易结了婚,在刘家岭落下来,算是安了家。
但是,他爱这里,这里却并不爱他,原来的日子里,老婆一心向往城市,不要他回来,开口闭口就是让他到城里去打工,似乎在城里打工是一件令人地位显赫的事情。他知道那是她不懂城市。世上万物皆是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今年,他下了决心,要回到农村里来,可他的坚持最后却落得个鸡飞蛋打的结局,创业没成功,又赔上了他老婆的性命,也许还有以后自己十多年的辛苦。
是不是自己真的就是个一辈子漂泊的命?
和平老婆的死对于刘家岭人来说,触动很大。一个年轻的生命说走就走了,人世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的一生是多么短暂呀,还有什么能比让自己活得开心更重要呢?
“满塬红”说她要搬到天有的鸡场里来,天有也想让她过来,但是鸡场毕竟太小,也只有那么一个宿舍,她要是搬过来,两个娃娃都没地方去,要是和她一起过吧,自己这些天也确实是忙。就答应她,让她再等些时间,这些鸡娃一长大,一出栏,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跟她过。
“咱们难道还要举行个啥仪式吗?都这么大的年龄了。”“满塬红”气呼呼地。
“怎么能不举行个仪式呢?就说我现在没有钱,那也不能叫人笑话你,你这样就和我住到了一起,以后我要是变了心,你怎么办?”
“你要是变了心,我说认了。”
“满塬红”的话让天有很感动,这算不算是一个女人真心要和他一起过的誓言?张彩娥就没说过这么温柔的一句话。
天有觉得他得给这个女人一个象样的婚礼。张彩娥那么对待他,他都给了她那么多的东西,到了一个能真心和自己过的女人这里时,他却什么都没有了,这不公平,至少他自己的良心上过不去。当然,他把这话没有给“满塬红”说,他不想在自己啥都没有的时候说这样的大话,那样会让自己非常被动。他要等他把这一茬鸡养成后,看到了希望,那个时候,他就可以风风光光地把“满塬红”娶进门。
但是,鸡娃们哪里会是一夜就长大的。
他越是急,就越是觉得鸡娃长得慢。
白天,建平和辉辉两个孩子都去上了学,“满塬红”一般情况下就过来帮天有的忙,有时候她就和梅梅坐在宿里边打毛衣边说话,有时候,等梅梅睡着了,就帮天有和鸡料、清理鸡粪,有时候,没事干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坐在饲料间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上几句闲话。
时间长了,两个人就觉得彼此在一起非常的温暖,似乎话语也成了多余的,他们长时间都不说一句话,都在等待着某个时刻。
地里的玉米成熟的,但还到不了全能收的时候,农民们把还显嫩的玉棒子摘下来,煮着吃,上学的孩子们的书包里,也都背着煮熟的玉米棒子。玉米时候来了。
天有今年有三亩玉米,那是他妈在春天的时候种下的,而到了玉米成熟的时候,他妈却不在人世了。天有站在地头上,看着这一大片玉米,又想起了他妈来,心里不由地一阵哀痛,可怜的母亲,一生都为了孩子,但他这个孩子却没有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她连一天孝都没尽过。他不由地想起,如果她能活到现在,如果他和“满塬红”结了婚,那么她的后半生将会是多么幸福啊。
他不断地想。人越是把不可能的东西想得越美好,对于已经发生的事就觉得越愧悔。天有这一阵就是这个样子,他觉得母亲的亡故完全是因为自己这一生没有在婚姻上把握住的原因。实际上,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年轻时的他,能作了他自己的主吗?
我们的命运有时候与我们自己的能力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到了中年,好多人都觉着自己这一辈子窝囊,似乎自己连一次正确的选择都没有做过,好多人都会说:“唉,那个时候,要是我……”实际上,那个时候,你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这就是你的命。你那个时候自己作不了主的。
然而,当我们到了能为自己作主的时候,你又真正地为自己作过几回正确的决定?
我们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生活在人群中,这烦乱的环境决定了你不可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当你想要这么做时,总会有一群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跳出来,摆出智者的样子来劝说你,不要这么做,更不要那么做,只能那样做,因为这样,还因为那样。这个时候你就乱了,你就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了,你只能让这些无用的信息,或者说是别人的世界观来左右了你,你的面前出现了岔路口,而这个时候,你往往作出是是错误的选择。
天有想不到这些,他被与生活无关的一种观念所左右。他觉着应该给“满塬红”一个像样的婚礼。那么,“像样的婚礼”又是什么?这种东西能让他和“满塬红”的生活更幸福吗?面子,这种东西倒底用处在哪里?
“满塬红”每天都在等待中渡过。
今天,她和天有两个人一起打算到玉米地里去。玉米已经快要收割了,嫩生生的适合给孩子们煮食的已经不多,得到玉米地深处才能找得到。
她提着一只箩,天有拿着一根绳,两人一前一后地走。
村子里的几个也要到地里的女人们在路上碰上了他们,远远地就喊着问:“你们俩干啥去?”
天有还没回应,“满塬红”就急忙答道:“我却给娃找几个嫩玉米去,你们呢?”
“我说天有,我们又没和你说话,你急啥么?”女人们又是一阵乱笑。
其实,村里人虽然嘴里乱说,但对于他们俩个能在一起,那到是没什么意见,毕竟两个人一点啥关系都没有,这些天,关于他们俩的风言风语早都已成了往事,只是天有不知道而已。
“满塬红”怕他再说啥不该说的话,就急忙说:“天有,你先走,我和她们一道。”
天有本还想再分辩分辩,听“满塬红”这么说,只好一个人先走了。
几个女人就围着“满塬红”,问她啥时个和天有办事
“办啥事呢?”她故意问她们。
“还能有啥事?还能有啥事?”
“好把你个瓜子,又是不干啥见不得人的事。”
那个快嘴的女人就笑话她:“谁知道你是不是?”
那几个女人都跟着笑起来。
“看不我撕你的嘴,”“满塬红”作势要打她。
那快嘴女从笑着躲在其他几个女人身后去了。
“你和天有两个这样,辉辉他爸将来回来了怎么办?”忽然有一个女人这样问。
“是啊,是啊。”其他几个女人也关心她。
“满塬红”不知道怎么说才是好,她现在还没给人说过辉辉他爸早都殁去了。
见她不言语,其中一个女人就对其他人说:”你们几个也真是,辉辉他爸这都多少年没回来了?”
几个女人都不知道具体年限,但都知道有这么一条。
“就是,”快嘴女人说:“你要是真的想和天有好,都这么多年了,他就是回来,他又能怎么样?谁叫他当时把你扔下不管呢?”
“满塬红”的难题叫这几个女人几句话就给她解决了。
“满塬红”差点激动地就把她要和天有好的实话给说了出来,但话到了嘴边,一想,这帮长舌妇,防着点最好。就改了一种说法。
“唉,天有人不行,人们都说他败着呢,我也就是叫他给我帮点小忙,要说真和他过,现在我还没想过这个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