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兼程赶路,只一个时辰就赶上了丁勇的车队,虽是短短一个时辰,已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站住!”忽然,身后传来大声的喝斥。
“吁!”丁勇连忙勒马,伸手摘起弓来,起身四顾。他身后的部下也纷纷勒马,张弓搭箭。
便见山涧两侧崖石上,整整齐齐两排弩手正将弩机瞄准着种朴一行。
一个三十来岁的武官伸出半个身子来,正在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丁勇见着那个武官的服饰,只觉得心头一阵狂喜。
宋军!
是宋军!
“我们是朝廷的禁军。”丁勇压抑住心中的喜悦,大声问道:“你们是哪军的?”
“禁军?!”那人疑惑地望了丁勇一眼,又伏下身去。
弩手们依然将弩机对准着丁勇一行人。
“你们是什么人?!”丁勇再次问道:“我有紧急事情,休得误我大事。”
上面没有回应。丁勇只看见一面红旗摇了几下。须臾,便见自涧外有十来名骑士策马而入,丁勇看那为首之人,却是一名陪戎副尉。但是这些人身上,都看不出来是隶属于某军的。
“丁勇,受死!”随着袁弘的大喝,一阵箭雨向丁勇的车队疾射过来。
但丁勇根本来不及看清楚这些,弩箭发射的声音,在屋顶、坊墙后响起,几十个亲兵未及反应过来,当场就被射杀。丁勇早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整个身子都在地下蜷成一团,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丁勇的亲兵死命地围成一团,护着这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钦差,两个队长指挥着亲兵,依托战马,向敌军还击。
禁军还击的速度很快。但是他们即使号称精锐,也是没有多少实际作战经验的新练的军队。而且在这个时候,遭到了身经百战的镇远军的突袭!
这里无法发挥禁军的长处,而且禁军的力量在敌人的突袭中已经被极大的削弱,几十名士兵死伤。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固守于此,无异于自居死地——已经没有人对前锋部队再抱希望。
惟一的出路,只能是且战且退,杀出重围。
第五营指挥使双眼通红地冲到他面前,嘶声道:“事急矣!大人速引兵突围,末将当为大军断后。”说完,不待丁勇答应,便振臂高呼道:“没马的兄弟随我断后!”
丁勇咬咬牙,吐了一口血痰,厉声吼道:“无马者断后,有马者随吾突围!”
禁军的士兵们默契地交替掩护,变换着阵形,丢失了战马或者战马被射杀的将士自觉地归入新的后军当中,凭着辎重、战马的尸体列阵,与敌人对射。原本在第五营指挥使阵内,还有战马的将士也没有离开——敌人的进攻越来越猛烈。他们已经杀红了眼睛,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留下。
在准备突围之前,丁勇组织了一次逆袭。在敌人两次攻击的短暂空隙中,三百名死士突然向敌人发起了冲锋,打了敌人一个瘁不及防。但是袁弘反应十分迅速,很快就些战士便被淹没在士兵的人潮当中。
抓住镇远军注意力被吸引住的这短暂时间,禁军残存的主力开始后撤。
当稳住心神后,丁勇发现敌人并非是四面合围,而是在东北方向留了一道口子,他还记得那是来时的一条岔道入口,当时他问过主管情报的参军,知道那边有一片宽阔的地区,适于骑兵驰骋。
那后面肯定有骑兵在等候。
但是,禁军此时也需要那一片宽阔的地区。
第五营指挥使率领着六百多名骑兵组成前军,替突围部队打头阵。他的任务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冲开那道口子,替大军杀出一条生路来——而如果那条道上也埋伏着重兵的话,那么他与这六十名战士便是试探敌人虚实的牺牲品。临上马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负责后卫的袍泽——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孤立着一块块岩头,这些必死的勇士们,始终骄傲地矗立在那里,抵抗着敌人一轮又一轮凶猛的进攻。因为地形的缘故,禁军的阵形怎么看都显得很薄弱,不断有人倒下,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死亡。其余准备突围的战士,此时也依然在用弓弩、霹雳投弹回击着敌人,黑夜中,不断发出轰隆的巨响,人马的惨叫,爆炸的火光。
第五营指挥使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水的液体,朝着地下狠狠啐了一口,跃身上马,举刀大吼道:“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喊声四起,响彻夜空。
这是禁军的骄傲。还活着的禁军将士都被这喊声激发了内心的骄傲,他们是大宋皇帝陛下的禁军!
六十余骑以一种过份单薄的队形,凭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向丁勇所选中的那个路口冲去。既便是在黑夜中,只有依稀的火把与星光,人们也能感觉到那种马踏大地的震动与绝决。
袁弘立刻发现了这支想要突围的部队,但他们似乎有点无可奈何。
在那个方向,第五营指挥使与他的部下们不断有人落马,有人是中了冷箭,更多的人却是在黑夜中因地形不熟而失蹄落马,他们几乎没有受到多少攻击——否则他们很可能全军覆没。
禁军上下都燃起了一线希望,一批批部队追随着他向缺口冲去。
袁弘的进攻更加疯狂起来。
断后的禁军战士不断的战死,甚至还有人因为过度疲劳脱力而死,却没有人畏缩。的确,对于禁军来说,既便只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他们也有战死而不退的理由。不过此时这些似乎都无关紧要,什么都不重要,他们只知道袍泽们都在战斗!
每个人都高喊着“吾皇万岁!”然后从容赴死。但他们捍卫的,却绝不仅仅只是皇帝与禁军的骄傲!
此时的丁勇心中十分明白,突围谈何容易。敌人已经调来了红衣大炮,已经摆在前面的方向等着他,只要他向前一动,马上就会遭到无情的打击。
火炮与弓箭完全不同,密集的箭雨看起来吓人,但是在严密的步兵方阵面前,造成的杀伤是有限的。而火炮则会直接落在方阵中间,每一次爆炸,都会造成可观的伤亡,但是敌军之所以迟迟没有开炮是认为对付他们这些人依靠骑兵的砍杀就可以解决了,毕竟在当时火炮炮弹的造价还是不便宜的。
突然,前边不远之处,一队大约三百多人的骑兵,飞驰而过。后边,又有几队骑兵,排成整齐的方阵,也是奔腾而来。丁勇心中猛然一惊,立即勒住马头:“嗯,这是哪里来的骑兵,派个人去问一下。”第五营指挥使答应一声,纵马奔去,不一会,带着一个人回来了:“大人,是湖州观察使李平接到线报率军前来护卫大人的。”
援军终于来了!
李平勒束着部众,缓缓的向山坡下移动。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冒险。以劣势之兵挑战强势之敌,而且是以步对骑,却并无半点屏障。
此时再感叹未带盾牌已经迟了,士兵们的勇敢程度,决定着这个阵型的成败。
但是他别无选择。好在敌人的箭,似乎是不多了。
他已经尽可能的虚张声势,若能吓跑敌人,自然更好;若不能,也希望尽可能把敌人引到自己这一面来。
果然,敌军似乎没有想到援兵来得这么“快”。进攻李平的骑兵被撤了回来,敌军把骑兵聚集在一起,观察着李平的前进。他们也在判断:这是不是一支大部队的前锋?
凭着袁弘对宋军的了解,实在无法想象宋军会具有如此勇气!
“未得命令,不可放箭。”李平再次重申着命令。“临敌不过三发”,若是敌人未入射程便放箭,对于面对强敌的己方,绝对是灾难性的错误。
圆阵一步一步的向前移动着。
夕阳映射在宋军平端着的弩机上面,似鲜血流动。两个山坡之间,一片死一般的寂寥。
忽然,怪叫声再次响起。一队镇远军高举马刀、长枪,吼叫着冲向李平的圆阵。
李平瞪圆了双眼,心里估算着距离:七百步……六百五十步……六百步……
“嗖!”弩箭划过空气的声音,李平心里顿时一沉——有几个士兵因为紧张,竟然没有等待命令,就扣动了弩机。紧跟着,其余的士兵下意识地也扣动了弩机。
数十支箭无力的摔落在离敌人二三百步远的地方,敌军正在哈哈大笑,策动*的战马,加速冲锋起来。
没有时间训斥了,李平的念头一闪而过,高举佩刀,厉声吼道:“停!”
圆阵整齐地停了下来。士兵们又是紧张,又是羞愧,三个军法官的脸绷得如铁板一样,死死的盯着每一个战士的后背。
“第二队!”李平的吼声再次响起。
第二大什士兵与第一大什士兵整齐的换位,这次没有出差错。
“发射!”
数十支弩箭如一小群飞蝗,射向冲入射程的镇远军。镇远军中间有人发出凄厉地惨叫之声,有人咕咚一声,摔下马来。但是冲击并没有停止。虽然只有百余骑的冲锋,李平也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地表的震动。
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惧怕。他的瞳孔缩得极小,手上的青筋几乎要爆裂。
“弓箭!”
第二大什的弩箭射出之后,所有的士兵都整齐的蹲了下来,后面第一大什的士兵们,换上了双曲复合弓,用射速更快的弓箭来打击敌人。
第一波、第二波……不断的有敌人中箭,但是却阻止不了敌人的冲击,很快,李平的圆阵便被敌军团团围住了。这些镇远军绝对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他们懂得技巧的伏在马上,躲避射来的弓箭;他们冲击时相互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没有蒺藜,没有霍锥,没有杵棒,也没有狼牙棒,甚至连长枪都没有!只能用朴刀来对抗敌人的骑兵。幸好镇远军的武器与装甲,还比不上宋军禁军。
李平的士兵们,可以清晰的看见这些身穿镇远军军服的敌人。但这绝对不是女真人,也不是党项人。这些镇远军构成的包围圈把宋军的圆阵不住的压缩,似乎一条毒蛇缠住老虎的身躯一般。镇远军乱七八糟的武器与宋军的朴刀在空中互斫,发出刺耳的声音。战士们的吼叫声与惨叫声交相混织,李平的部下们如同树林一般,被纷纷斫倒。此时每一个宋军战士,都已经变成了为生存而战。
望着对面山坡上急转直下的战况,丁勇的亲兵们都沉默了虽然来的援兵替他们减轻了一会儿压力,但是毕竟一只普通的厢禁军,无法与精挑细选的殿前司的禁卫队相提并论。而且人数也太少……
惟一让众人心里感到安慰的,是既然来了援军,那么己方被袭击的消息,必然会传了出去。那么只要支撑到大队人马的到来,就一定可以得救。
但是很显然,敌军也明白这个道理。
山下的镇远军,又开始聚集,而且这一次,是余下三百人左右的全军聚集。
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战了。
而己方绝无胜算。
哪怕丁勇再不懂兵,也知道余下不到百人的亲兵队,绝对打不过三百骑兵。
幸好出发之前一念心动,临时将亲兵卫队增加到二百人,否则绝对不可能支持到现在。但即便如此,即便等到了可怜的援军,一切却依然没有改变。
丁勇并没有闭上眼睛。
他希望睁着眼睛等待最后的结果。
难道大志未酬,居然死在这不知名的山坡之上?
在这个时刻,十分奇怪的是,丁勇并没有特别的想什么。
他只是望着渐晚的苍穹,背立双手。
对面的山坡上,李平的圆阵,已经只余下四十来人,两个什将都已阵亡,观察使李平与副都兵使马康都受了伤;连都虞侯钱布也亲自*刀上阵。
丁勇的亲兵们紧紧握住手中的武器,瞪视着*近的镇远军。他们*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将丁勇护在中央。侍剑则紧紧的贴在丁勇身边。
约此前三个时辰。
庆元府知州府衙之内。知州李东哲把玩着手中的腰牌,这是一面虎头青铜腰脾,是隶书刻着“枢密院职方馆”六个大字。站在李东哲对面的中年男子神色委琐,只是眸子中不时流露出精明的光芒。
“请大人速速发兵!”
李东哲依旧沉吟,略带狐疑的问道:“你的告身呢?”
“大人,职方馆的差人不可能把告身带在身上。”那中年男子有点急了,又道:“这是十万火急之事!我家大人的性命危在旦夕!请大人速速出兵相救。”
“本官之责,是守卫苏州,发兵出境,若史相爷怪罪起来,我却担当不起。”
“李大人若见死不救,只怕皇上也容不得你!”中年男子见李东哲推三阻四,说话便不客气起来。
李东哲却始终无法信任中年男子,退了两步,道:“若是调虎离山之计……”
“不要兵多,只要几百骑兵便够了。”
“这……”
中年男子怒的说道:“李大人!你如此支唔,难道你与叛匪串通好了?”
李东哲愠道:“你一个细作,怎敢如此无礼?”
“李大人,我受上官派遣来此传讯,已冒大险。且我代表的是枢密院职方馆,大人却百般推迟,放任我家大人被叛匪袭击而不肯相救。究竟是大人无礼还是在下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