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言对文曲星之说自然是嗤之以鼻,不过是个秀才而已,就算中了举人又怎么样,中了举而穷困潦倒的大有人在。因为在明朝的制度里,中了举不过是有了做官的资格而已,但能不能做到官,实在是个碰运气的事,十中无一。就好比后世的大学生毕了业,也只不过是拿到了一个好文凭,能不能找到心仪的好工作,还得自己加倍努力啊。举人的性质不外如是。
举人尚且如此,秀才更加不够看了。秀才的身份只能证明你已经脱离了平民身份,跨入士大夫阶级,而且还是士大夫最底层的那一级。前路漫漫,有够爬啊。
徐言不在意,不代表乡民也这么看。在他们看来,许秀才定是前程远大,官运亨通的人物,瞧瞧人家,出口就成章,满嘴都是他们听不懂的话。距离产生美,神秘呢,神秘产生畏惧。从许慎言中秀才的那一天起,乡民们对他们家的态度忽然恭谨起来,人前人后,乡民们看着许慎言的目光中充满了恭敬。
许慎言的家庭条件不好,在整个贺家村都属于垫底行列。他父亲早已过世,留下他母亲、许慎言和许慎言的妹妹三人艰难渡日。许慎言并非读书世家,祖宗八代也没有个读书的。到了许慎言六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个游方老和尚,指着许慎言说:“慎言笃行,未可量也。”许慎言父亲大惊,只觉得这句话大有来头,他是个不识字的乡野愚民,哪里知道什么轻重,就向游方和尚讨教这句话的含义。只见和尚慈眉善目,手捻佛珠,作得道高僧状,闭目沉思良久,方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许慎言父亲哪肯干休,缠着和尚指点迷津,和尚被纠缠不过,就告诉许慎言父亲,你儿子根骨奇佳,智慧天成,是一块读书的好材料,若让你儿子去读书,将来一定前程远大,前程似锦,将来能够高中榜首,亦未可知啊。
许慎言父亲大喜,再三拜谢那和尚,据说当时拿出了三只老母鸡和家中的那条大黄狗作为了谢礼。然而这些不过是小道流言,试想人家得道高僧,要你家的老母鸡和大黄狗作甚?
自那以后,许家伢子就变成了许慎言,这名字还是那得道高僧所赐。贺家村少了一个放牛娃和庄稼汉,多了一个读书郎。
但许慎言的读书之路实在是非常艰难,在许慎言九岁那年,父亲病死,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坍塌。家里本来租种了村里贺老财的地,风里来雨里去,一年也剩不了多少粮食,更不要说有多少积蓄了。现在父亲一死,唯一的劳动力没有了,孤儿寡母怎么生活?许慎言的书眼看就要念不成了。
要说天底下最伟大的爱是什么,是母爱。没错,在这艰难时刻,许慎言的母亲撑起了这个家,贺老财家的地没有退租,他母亲将原先租下的地全部揽了下来,一个妇道人家,干下了大老爷们才能干的活,风雨不误。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儿子的书必须念下去。
她的精神感动了左右邻居们,在邻居们的帮衬下,许家渡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一个意想不到的援助到来了,那个得道高僧——就是那个会算命的游方和尚——出现在他家,并承诺许慎言今后的读书费用再也不必发愁了。这可是将悬挂在他家头顶重重的巨石轻轻的摘了下来,从那天起,许慎言家多了一个简陋的佛龛。要目不识丁的许家大婶求佛念经也许很难,但每日念上百遍南无阿弥陀佛和观世音菩萨倒不困难。
自去年许秀才高中秀才第一名以后,县学对他发了廪膳费,他家苦难的生活才算稍有好转。可是家中以前欠债颇多,为了还债,日子仍是紧巴巴的。
这就是许慎言秀才的求学之路,由此,许慎言拼命读书的行为也有了正解,不拼不行,爱拼才会赢啊。
许慎言家在村子的最南端,三间破破烂烂的草房,风一刮就要倒的门板,无不预示着他家生活的艰辛。
乡民们抬着担架放在屋前,屋子实在太小了,担架进不去。一个年轻人背起许慎言,将他背进去放到床上。
屋里非常简陋,没两样像样的家具,房间最多的就是十几本书和一些笔墨纸砚。即使这样,屋里多几个人就会显得特别拥挤。
许家大婶和许慎言妹妹得到乡民们的通知,从地里匆匆赶了回来,泪眼婆娑的,对那几个救人的乡民千恩万谢。并留他们在家吃饭,乡民们知道他家的情况,哪里肯吃,客气几句就走了。
只有背许慎言进屋的那个年轻人留了下来。
“小全哥,谢谢你救了我哥。”许慎言妹妹轻声细语地说道。
年轻人憨厚的笑笑,并不说话。
许慎言妹妹没有名字。那时穷人家的女孩子,大多没有名字,只以丫头妹子来称呼,嫁人后,连姓氏都要被人忘掉,跟着夫家姓,往往就是张氏、李氏这样地称呼,年纪大了些的,就是张家婶子、李家大婶之类的。一般要有钱人家或官家的小姐才会起一个闺名,但多数也只是未出阁的时候叫叫而已,出阁后也便成了张氏、李氏,有讲究一点的,会将自己娘家的姓氏加上,称之为张李氏、李张氏罢了。
许慎言妹妹,人称之为二丫,比许慎言小两岁,现年十五。
年轻人是她的未婚夫,叫贺小全,两人是邻居。这些年许家生活艰难,贺家没少帮衬许家。两人婚事早已定下,但还未确定具体的出阁日期。贺小全和许慎言同龄。
庄稼人户,没有那么多虚情假礼,所以两人见面倒很平常,不做儿女姿态。
“小全哥,我哥怎么落水的?怎么还没有醒?”许二丫看着哥哥,心里充满了担忧。
贺小全是后来才赶到现场的,他赶到时,有乡民已将许慎言从河底捞了出来。当时许慎言的样子看上去就跟死了一样,没有了呼吸和心跳,有乡民已飞跑去报告里正,报人命官司去了。
是贺小全拼命抢救,先将许慎言腹中的水控出,再使劲按压胸口位置。忙了十多分钟,许慎言奇迹般地恢复了心跳。所以说是贺小全救了许慎言,并不为过。
贺小全简简单单说了几句,并不多说。边动手将许慎言的湿衣服换下,换上了干爽的衣服,再用被子将许慎言仔仔细细盖好,方才和二丫退出许慎言的卧室。
这边屋子,许家大婶正跪坐在佛龛前,低声颂佛,来来去去就只是“南无阿弥陀佛”和“观世音菩萨”几句。念了也不知道有几百遍,终于念完了,站起来,思索了一会,又“扑通”一声跪下去,磕了个头,说道:“菩萨,罪民一向愚蠢,不知孝敬您老人家。如果有什么灾祸,请降罪给罪民,不要降罪给我的儿子,求您了。”说完,又是一个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许慎言卧室,徐言安静地躺着。他早已完全清醒了,也听到了许二丫和许家大婶说的话。他知道这就是以后生活中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了,可是对徐言来说,她们还只是陌生人,虽然其情肯切,其景感人,徐言的鼻子中酸酸的,有种痛彻心扉的感动,但也仅此而已。
自己的父母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他们的心中,撕心裂肺的痛苦又将如何缓解?如果有可能,他们也情愿能够代替自己的儿子去死。
还有自己的女朋友,她的绵绵的思念将如何化开?寂夜孤灯,手中的信笺将发往何处?如果有可能,他情愿对着她说上一千声“我爱你”,如果有必要,他还要加上一千声“对不起”。但现在不再可能了,她已不在他的时空中了。
徐言还不能对现在的身份产生认同,过往的一切还在他脑海里游荡,对现在身处的一切,他本能的产生了抗拒的心理。
即使面对关爱,即使面对善良。
我是谁?徐言还是许慎言?他不能回答。
在乡民们的眼里,在许家大婶和许二丫的心中,他自然就是许慎言,无论声音,无论相貌,无论体态,只能是许慎言。
但在他的眼里,在他的心中,他叫徐言,他的思想意识属于徐言。即使脑海里有着许慎言的记忆,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的思想意识是两个意识的混合,而且不是简单地混合,是融在了一起,不可分开,不可切割。但他仍然能够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徐言,只能是徐言。
两个身份认同在激烈地战斗,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雨腥风,但依然惨烈。战斗将会以何种方式结束,他不知道,但他清楚一点,如果不能解决战斗,他将精神分裂,可怕的噩梦将伴随他的一生。
为了迎接这场无声无言不可见的战斗,他精疲力竭,混身冒出虚汗。他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直到自己昏迷。
在他昏迷以后,一个小女孩来到他家,看望了他。她握着他的双手,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她在他的耳边低声呢喃,说了一些没人听清楚的话。
许家大婶和许二丫在做饭。
而他,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