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方文,一个看上去极为矛盾的人。温文尔雅与豪爽大方,名士风范与剑客豪情,这些本来不搭界的特质放在方文身上,却显得那么自然和谐。
在许慎言看来,方文的学问很高,比起许多名家大儒来也不遑多让,可他的身上从来看不到一丝酸腐之气。他可以为了一些不认识的字,向素不相识的许慎言真诚请教,而从来不会摆那些傲慢的臭架子。
许慎言将自己身边的人给方文介绍了一遍,大家都上前打了个招呼。
王秀英原本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刚才她就一直催着哥哥赶快走,怕天色太晚不好走路。可她第一眼看到方文时,忽然觉得天似乎亮了很多。
那青衫飘飘的青年书生,似乎就带着那么一丝出尘脱俗之气,静静地站在那里。他那和煦的微笑,使得天地之间似乎灿烂了很多。
许慎言介绍到她时,她的心里忽然起了莫名的紧张,手心里冒着汗,脸上忽然出现了红晕。她极为罕见地扭捏起来,手指搅着衣袖,敛衽为礼,却不敢说一句话。
方文看着她,笑了笑,还了一礼道:“秀英妹子多礼了。”
王秀英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跳了开去,慌乱地摇了摇手,躲到众人身后去了。
王子凌看着自己的妹妹,相当的惊讶。这可不是自己的妹妹啊,妹妹什么时候这么害羞过了?
王秀英自小就是个野丫头,什么都要与哥哥争个高下。王子凌却生得文雅秀气,在他们家里,仿佛王秀英是个男孩子,王子凌倒仿佛是个女孩子。
轮到许心兰给方文见礼时,方文看着许心兰,脸上露出痛惜的神色。
“你吃了很多苦啊。”他叹息着对许心兰说。他从腰间摸出一块美玉来,递给许心兰,说道:“此玉据说可以温经养血,调理身体,你拿去戴在脖子上,对身体会有好处。”
“我不能要。”许心兰慌忙推辞。
“不要客气,先生叫我一声兄长,那我自然也是你的兄长,你是我的妹妹。这块玉就当是兄长送给妹妹的嫁妆吧。”他看了看贺小全说:“你要好好待她。”
贺小全认真地点了点头。
见礼已毕,许慎言道:“方兄,今晚去舍下盘恒一宿如何?”
“不了。我来就是看看先生,既已看到,就当归去。”
许慎言还待挽留,方文又道:“我知道先生还有一事需出门一趟,当先生出门之时,我会来找先生。”
许慎言大喜,谢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此有劳方兄。”
方文挥了挥手,转身飘然而去。
“这方文,是条汉子。”贺小勇说。
“身手应该不错,合我兄弟之力,也最多与他战个平手。”贺小双点评道。
“嗯。”贺小全发出了肯定的声音。
许慎言哭笑不得,道:“大家兄弟,说什么战不战的。”
“你不知道,我们兄弟好不容易看到身边出现了习武之人,见猎心喜,恨不得赶快大战一场,就跟你们秀才看到好听的诗句一样。”贺小双说。
“你们这么爱打架,为什么你们自家兄弟从来不打?”许慎言问道“家规。”贺小全说。
“嘿,要是我妹妹今天在这里,那就不会见礼了,上去直接开打。打完了再从方兄身上拽下个玉佩来。”贺小勇笑道。
提到这个暴力丫头,许慎言顿时头痛,慌忙道:“你们谈,你们谈。我先走了。”
王秀英见许慎言脸色大变,大为好奇,问道:“你妹妹去哪了?许大哥好象怕得紧。”
“在贺老财家做事呢。要是你被人从小打到大,那你也会见了那人就怕的。”贺小双说道。
“这样的巾帼英雄,我有机会倒是要见识见识。”王秀英一脸的神往。
众人皆倒。
其后两天,陆续还有几人来报名,却是稀疏了许多,许慎言不愿白耗在这里,便将填写表单的任务交给王子凌。
诚如方文所言,他还有一个重要事情得做,得出门一趟。
当然这一次出门,许家大婶和许心兰不会再提心吊胆了。一方面是有方文答应同伴,另一方面,许慎言现在表现出来的能力,也让她们颇为放心。
老关乃萍城最西边,也是由湘入赣的重要门户。有道是:“东来千里皆吴地,西过两关是楚江”,自古就是“吴楚要塞”之地,相传春秋末期伍子胥一夜白头由楚入吴而过昭关,即为此处,此话殊不可信。后世基本已有定论,昭山乃安徽含山县境内,春秋时正是吴楚交界之地,属中原地带,而当时老关或者说江西地面,虽已属中原诸国,却基本属于现在的老少边穷地带。伍子胥过昭关,安徽之说更为可信。
老关近醴陵,风土人情和湘地亦是相差无几。自古以来,醴陵人过老关,到萍城谋生的人不知凡几。同样的,萍城人过老关,入湘地的人更如过江之鲫。两地交流密切,唇齿相依,而两地联系的纽带,就在老关。
因此,老关得两地交流的便利,向来便为繁盛之地,行旅不绝,镇上商铺颇多。
醴陵是中国瓷城,到嘉靖时制陶制瓷历史已达一千五百年。醴陵又是著名的花炮之乡,制烟花历史也已近千年。受醴陵影响,老关镇到萍城之间,后世称为湘东区的广大地区,制陶制瓷产业也是历史悠久。不过烟花产业却没有在湘东落地生根,而是落在萍城北面的上栗。因为上栗与浏阳、醴陵、万载都相邻,而这四个地区,乃自古四大烟花圣地,历史悠久,渊源流长。
和醴陵以及同为江西的景德镇陶瓷略有不同的是,醴陵和景德镇的陶瓷闻名天下,却多的是官窑,民窑比例并不大。包括老关镇在内的湘东陶瓷虽然历史也悠久,但在景德镇和醴陵两大陶瓷重地夹击之下,声名不显,且多的是民窑,烧的是粗瓷,与细瓷价格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但胜在应用极为广泛,穷苦百姓用不起精致瓷碗,几个粗瓷碗总是得用的。
当然民窑也烧细瓷,但做工不如官窑,纹饰也不如官窑精细,釉彩也不如官窑的好,总体价值是不如官窑产出的。
许慎言和方文出现在老关,就是要办一件大事。
那就是请这里的民窑陶瓷画工。
要是在后世,想招聘一名陶瓷画工简直太容易了,只要你开得出工资,便有大把的人供你使用,要是你开得出足够诱人的工资,全国各地的画工都可以任你挑。
但嘉靖年间明显不行。这个时代的百姓是很不自由的,离家百里便需凭官府的路引,倘若没有路引或路引查证不实,以流民视之。那么恭喜你,你后辈子不用为吃饭发愁了,牢饭管够。
明廷对流民管控极严,为防流民造反生事,便制定了路引制度,路引制度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了社会动乱,但它对社会发展的制约是显而易见的,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商业。明朝商业本来极为繁荣,特别是江南之地,手工业极为发达,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但朝廷一系列政策,包括海禁,包括路引制度等等,却极大地限制了商业发展。
说来讽刺的是,朝廷千方百计防范的流民问题,到了明朝末年,却成了直接催垮大明二百七十多年江山的那一根稻草。那时候,全国很多地方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饿脬满地,只能以树叶树根为食,甚至是吃观音土。更耸人听闻的是很多地方出现易子而食。所谓易子而食,说的是东家的儿子交给西家杀了吃,而西家的女儿则交给东家杀了吃。饥饿到这个程度,不能不说是人间一大惨剧。
而这时官府却毫无作为,贪污腐化依旧成风,连百姓救命的粮食也一贪而空。这样就激起了规模空前的流民暴动,暴动迅速席卷天下,明亡。
而在这场规模空前的流民暴动中,所谓路引制度,不过是一纸空文,能起的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
但嘉靖年间这个制度还是有用的,这就使得许慎言没办法去其他州县请人,只能在萍城本地想想办法。
萍城本地?那就只有包括老关镇在内的湘东了。所以他们出现在这里。
就算在萍城本地的百姓流动不需路引,许慎言要请到人也有难度,这就不得不说到明朝实行的另一个制度。
那就是职业世袭制。
明朝人分等,职业也分等,所谓士农工商,只是一个简单的叫法,士族阶层自不必说,那是统治阶层。百姓则分为民户,军户,匠户等等。每个大类又会细分为几个小类,除了民户以外,军户和匠户都有一个大的特点——不准脱籍。也就是说如果祖上不幸生为军户、匠户,则后世子孙永远为军户、匠户。军户匠户必须服役,不管你愿不愿意继续从军,也不管你愿不愿意继续为匠。这是没有选择余地的。除非,有皇帝御批脱籍。
当然,政策执行的时候总会有变样,以银代役就是后来通用的一种做法。但若是无银,还是老老实实服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