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萍城的大多数人来说,发生在萍城理工学院的事是他们不知道的,也不会去关心。但有一件事不能不关心,那就是县老太爷高升的事。
崔知县的这个年过得非常充实,每日都有人来拜访、恭贺,排着队地将贺礼送过来。师爷当真是收礼收到手发软,那张脸笑得都快裂到耳朵边上去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许慎言没有送什么大礼,只是派王子凌来县衙门房丢下个小礼品就走了,在师爷看来,整个萍城自然是许慎言最有钱,要送礼的话自然也该他送得最隆重,毕竟知县老爷给他解过两次围不是?得知恩图报啊。谁知道这人竟然如此怠慢,简直是失礼啊。将小礼品往门房一丟就走人,这是什么行为?这比打发叫花子还不如啊。
这件事理所当然报告给了崔大人,对于许慎言的无理怠慢,师爷顺理成章地夸大了好几倍。这不奇怪,自古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怠没怠慢到崔大人不要紧,怠慢到师爷可不得了。
要说崔大人不生气是不可能的,若是时间充分,那还得寻出个事端来,可惜他三月前就要到任,这时间上却是来不及了。事实上从过年开始,萍城大小事务他便不再过问了。
所以崔大人很大度,爽朗地一笑道:“不用管他,这许秀才心中还有芥蒂呢。”
师爷很不甘心,说道:“他还有什么芥蒂的?大人可是帮了他大忙呢,就算有芥蒂,那也应该针对那些秀才才对。”
崔知县说道:“这个许秀才不简单啊,你没听说他把那些秀才都安排到许氏工坊了么,想要瞒过他,哪那么容易?”
师爷脸色变了变,他突然就记起那天许慎言临走时说的话了,顿时就觉得后背凉嗖嗖的,心中不由地害怕起来。
崔知县奇怪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师爷掩饰道:“没……没什么。”
他可不敢说出来。许慎言不过是个文弱秀才而已,自己怎么会怕他?奇哉怪哉。这要让崔大人知道,那以后怎还敢放心让他办事?
崔知县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说道:“许秀才出了六千多两银子,心中有想法也是正常的。不过他既然如此怠慢,我虽然现在奈何不得他,但是在下任知县那里给他埋颗钉子还是做得到的。且看他最近几天有没有什么表示吧。”
师爷唯唯称是。
师爷最终还是没有等到许慎言的表示,崔知县去上任的日子却一天天临近了。这个日子可不敢耽误,不按时上任是要以渎职罪论处的,从萍城到建昌不近,得穿过大半个江西省。崔大人又是拖家带口的,光行李就有两大车,过年收到的礼品又有两大车,再加上一个娇滴滴的娘子和两个更加娇滴滴的小妾,路上定然走不快。崔大人是去上任,不是去救火,怎么也不能把女眷给累着不是?这一路,少说也得走十天半个月,若是再稍微游一下山,玩一下水,我的妈呀,一个月时间够不够都难说。这样一算,时间可就紧张了。因此,无论如何,二月初前后一定得动身。
新来的林知县正月二十就到了,是从邻近的一个县调来的,交接工作不过五日就完成。面对升迁的崔大人,林知县自然是客气万分。
其后几天,知县衙门一阵鸡飞狗跳,没办法,崔知县要搬出去,林知县要搬进来,两个人都有一大堆家当,搬趟家着实不容易。
二月二,龙抬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宜踏青,宜出行。
一大早,崔知县便赶着出发了。做官,还是得积极啊,后世有俗话说:“吃饭不积极,必定有问题。”这做官可比吃饭重要多了。
让崔知县颇感欣慰的是,他这次离任终于不再是冷冷清清的了,全县工商士绅,争先恐后地为他送行,那队伍,都能从西门排到凤凰池了。这个场面使崔知县深刻的认识到,做官,还是要升迁好啊!而升迁的关键,无疑就掌握在那少数的几个人手中。只要哄得那几人高兴,升迁又有何难?
从这一刻起,崔学礼的做官境界终于产生了质的飞跃。
走出西门,踏上行程,从此崔知县就不再是崔知县,应该叫崔知府了。
许慎言很忙,所以他没时间去顾及崔知县,所以他没有出现在送行的队伍之中。
他忙什么呢?他忙着在菩萨面前忏悔。
说忏悔其实并不准确,佛祖不象上帝,不喜欢听那些啰嗦的忏悔的话。上帝喜欢惩罚犯罪的人,那怕这种犯罪不过是心里面的那一丝小小的不敬,佛祖却怜悯世人皆苦,以慈悲为怀,哪怕你以前罪孽涛天,只要肯放下屠刀,也可以立地成佛。这就是东西方文化的区别,一个包容宽恕,一个惩恶罚罪。
许慎言对这一切统统不信,他本就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连老天都要为贼,那他还有什么可以敬畏的?
但没有宗教信仰并不意味着他就会胡作非为,他虽然什么都不敬畏,但为人处事总还是有底线,那就是良心。凡事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这是他一贯的原则。
然而现实总会让人为难,完美的世界并不存在,当现实和他的良心冲突时,他就会陷入那种茫然,一种手脚无措的茫然。面对现实还是面对良心?这是一个选择,实际上很多人的一生,都会面临这种选择。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给他参考,他的思维毕竟属于五百年后,在那个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时代,有些工业高度发展的后果,已经逐渐显露出来。所以当他回到明朝,回到嘉靖年代,当所有事情忽然回到原点,他就有了很多选择的余地。
发展还是不发展?这是一个问题。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即使最能理解他思想的方文和王子凌,也同样不能。因为他们没有见过那严重的后果,因为他们不知道发展的最终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所以,有什么问题,他就只能问菩萨。
即使菩萨无语。
即使菩萨也无知。
但他问过菩萨以后,问题总是能够得到解决。
于是他就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贺家村小庙,出现在菩萨面前。
贺家村小庙依旧冷清,菩萨依旧丑陋,香炉中的残香,依旧是那么三两根。
然而时光毕竟已经过了近两年,有些事情依然产生了变化。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富有,可以贫穷,可以漂亮,可以丑陋,但任谁都无法逃过时间的侵袭。
在时间面前,一切公平。
小庙的地面是泥地,没有铺砖,已有了坑洼和残破,菩萨面前的蒲团也是又旧又破。最重要的是,小庙里面的和尚,越发老了。
和尚真的老了。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越来越多的印记,这种印记放在谁的身上,都不会舒坦。但老和尚却很坦然,也许是云游四方,见惯了风风雨雨,也许是日日礼佛,得到了菩萨的真传——尽管许慎言压根就不相信。
这大半年来,许慎言隔三岔五地会到小庙来,有时说几句话,有时就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面对和尚,面对菩萨。即使沉默,依然安心。
今日他便来了。抛下那喧嚣的萍城,抛下那欣欣向荣的萍城理工学院,抛下那热火朝天的许氏工坊,只为了在那尊丑陋的菩萨面前,坐上一小会。
菩萨无语,和尚没有无语。
老和尚看着许慎言,低声问道:“你心中有大困惑?”
许慎言说道:“我在来的路上,有一个石子,踩在上面,脚被硌得又酸又痛,说不定脚底还流了血。你说我应该拿这石子怎么办?”
“移开这颗石子,或者绕道而行。这有何难?”
“可是我不甘心,凭什么它要硌我的脚?”
“施主更应该问,为什么将脚踩上去?为什么要让它硌到你的脚?说不定原本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
许慎言沉默了一会,才道:“是啊,原来我可以选择不去踩它。可若我不踩它,我就得从荆棘丛中过,那样也许更加鲜血淋漓。”
“所以这只是一个选择题而已,踩或者不踩。踩,不过是硌一下脚,不踩,便从荊棘丛中过。很明显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不错,选择早已做出。我只是犹豫,怎样处理这硌脚的石子?”
“换一个地方,它便不会再硌你的脚。”
“但它会硌别人的脚。”
“修正它,也许它能做其他用处?”
“顽石不可修。”
老和尚沉默很久,才说道:“也许只是你认为不可修,事实未必象你所认为的。”
“既然是我来处理问题,有我认为便已足够。”
老和尚叹息道:“既然你早定决心,今日何必来问候菩萨。”
“我只是在铁锤高举之际,心有犹豫。铁锤一旦落下,顽石将成齑粉,不再能硌任何人的脚。”
“天下顽石何其多,你能粉碎多少?”
“曾经有人也这样说过。我的回答是,我之所见,决不放过。”
“佛祖恕一切可恕之人。你今天到此,是来错了。”
“我不信佛!我不信一切!我只谨遵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