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言说道:“那些贤相良臣是怎么读书的,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不过他们能够成为贤相良臣,便断不是象你们这样读书,读书读成你们这样,我都替你们害臊。”
谢天清红着脸说道:“许相公一味骂人,又岂是君子所能为?”
许慎言冷笑道:“你们不服气?我知道你们不服气。你们一个个钻到故纸堆中,只知研究那文字的微言大义,为一个字就能穷经皓首,可这些终究有什么意义?于国于家有什么好处?你们不过就是些死读书,读死书的呆子罢了。”
“倒要请问什么才不是死读书?”
许慎言说道:“自古圣人又有云,‘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倘若各位能多走出家门,关心一下身边大事,又何至于会死读书?”
谢天清听得一怔,这是哪个圣人说的话,居然还如此工整对仗?
他倒是不知道,说出这个话的“圣人”还没出生呢。这话是东林党人顾宪成说的,他出生于嘉靖二十九年,距今还有三年。
历史上对东林党人褒贬不一,但这幅张贴于东林书院里的对联却是一直备受人们推崇。
它清楚明白地告诉了人们应该怎样去读书。
谢天清说道:“许相公口舌便利,我等众人委实说不过你。不过,就算我们读书不成,莫非许相公读书就成了吗?相信明年八月秋闱,许相公是一定能够高中魁首的了?”
“乡试?没兴趣,我岂会去参加乡试?”
“许相公连乡试都不敢去参加,又何必在此大言炎炎?”
“我不过是不屑参加罢了,提甚么敢不敢的。”
“不敢就是不敢,吹什么大气呢?”
“这种口舌言词有什么意义吗?我不想读死书,自不会参加这类读死书的考试。各位有兴趣各位自去,学院事务繁杂,岂有闲心陪你们闹腾?”
各秀才原本是因为学院挤垮了他们的私塾而来,孰料话没说两句,倒被许慎言指着鼻子痛骂了一顿。此时提起学院,一时便想起了来意,一个个鼓噪起来。
谢天清说道:“许相公既然对乡试不感兴趣,想必学院里也是不授这些的了。那些孩童何辜?焉能就此荒废一生?许相公有大才,这辈子自是不为银钱发愁的了,这些孩童可还要奔前程呢。”
许慎言怒道:“我又没拐他们来,又没绑他们来,他们一个个有手有脚,自己找来,已经为自己的前程做了主,各位*的是哪门子空心?再说,学院授他们经纬天下之技,学成了能治国平天下,又如何是荒废一生?我自然是不愁银钱,那些孩童学成以后,又岂会为银钱而担忧?各位谬论,不需多言了。学院一向来去自由,并不拘束任何人。你们若有那般本事,能唤得那些孩童归去,便自唤去,我许慎言绝不阻拦。”
谢天清怒极反笑道:“许相公好大的口气,居然说教授的是经纬天下之技,我等倒真是要讨教,许相公如何能经纬天下?”
“你们要讨教,自来学院学习便是,何须在这里耍嘴皮子。有这功夫,回家琢磨一下如何挣钱填饱肚皮岂不是更好?学院不管饭,各位,请自便吧。”许慎言说罢,转头向那些护卫们说道:“以后这种情况,便锁上门,只不要理,自让他们叫去。我倒不信,他们饿着肚子,倒还能闹腾个几天?”
说完,也不再管那些秀才们,只管自去了。
秀才们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哪想到这许慎言蛮横无礼至此,先前劈头盖脸地痛骂一番不说,此刻却是毫不客气地抛下他们走了。自古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可这秀才碰到秀才,有理还是说不清嘛。他们一个个你望我,我望你,都是没什么主意的人,哪里又能决定出一个对策来?
良久,谢天清道:“大家先回吧,待我们再从长计议。”
一个秀才道:“从长计议倒是不错。可我那一家子还在那里饿着呢,总得尽快寻思一个良策方好。”
谢天清叹息道:“大家先互相帮衬着吧。唉,天道不幸,不佑善人啊。”
众秀才心有戚戚,各自散了。
那些乡民见无热闹可瞧,便也自散去。
许慎言走入学院,却是碰见了王子凌。
王子凌说道:“许兄弟,刚才那些秀才,来意不善啊。”
许慎言说道:“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管他甚么来意,一律大棒打出去就是。”
王子凌道:“许兄弟今日这般强硬,委实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许兄弟会好好说的,却不料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过去,痛倒是痛快了,却是后患无穷啊。”
“王兄不知,对付今日这般情况,软了可不行。有些人惯会得寸进尺,你让他一步,他明天就能进屋来抬你家的东西。再说,今天这些秀才丢了饭碗来找我算账,明日若是哪个地主田地租不出去,岂不是也要来找我?后天张三或李四又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找上门,我岂不是被烦死?所以痛快地大家一拍两散,表明我许慎言的坚决立场,也绝了一些人的不良念头。”
王子凌说道:“我倒是没想到这些。”
许慎言说道:“王兄乃敦厚君子,哪里会去想这些东西?倒是我这俗人,生于俗世,处理的也不过是一些俗事,懂得倒是比王兄多一些。”
王子凌道:“话虽如此说,许兄弟仍该小心为上。今日这事,还完不了。”
“这倒不一定,他们一个个饿着肚皮,哪还会有什么心思来折腾。倒是有劳王兄记挂。”
“只可惜这些秀才,除了读书,再无一技之长,如今连私墪都开不下去,倒当真是要走上绝路了。”
许慎言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道:“王兄,我办的这萍城理工学院和许氏工坊,却不是办的慈善机构,他们的困境,只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与我何干?我虽不是那罪大恶极之人,却也不想做什么良善之辈。王兄不要再说了。”
王子凌道:“我也就这么一说,许兄弟自己拿主意便是。”
罗家仁乃萍城县八品县丞,在萍城地面可谓大名鼎鼎的人物。
十多年来,好几任知县如风水般流转,唯独他在县丞位置上屹立如山。有人说,萍城这么些年实际上是由罗家仁主政,这话并不假。知县三到四年一任,每每上任之初,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只能在旧吏中寻一能干之人佐政。而在萍城的这一亩三分地上,论资历,论能力,又有谁能比得过他罗家仁去?
罗家仁早年也曾中举,之后屡试不中,也就灰了心,专心做他的刀笔小吏,他的运气比夏老夫子要好,偶然受到某一任知县的赏识,从典吏到主薄,一直做到县丞位置,成了萍城县衙堂堂的二把手,事实上的一把手。
崔知县上任以来,也毫不例外地任命他为县丞,虽然崔知县也带了一个师爷过来,可毕竟师爷不属于编制以内,不过是知县大人私人雇佣的幕友罢了,对他丝毫构不成威胁。
罗家仁能够十多年稳坐县丞位置,绝非侥幸。他为人圆滑,八面玲珑,见人就先是三分笑,任谁也不能伸手打笑面人哪。而且他本身就是干才,做事极有一套,对县衙事务流程熟稔无比,于人情往来更是久练成精。最重要的是,他能在不动声色间为老板谋取福利,事后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各种帐目往来处理得干干净净。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手本领才是最受历任知县所看重的,所谓干不干才倒无所谓。
现在,许慎言面对的便是这位萍城红人。
罗家仁今天毫无预兆地来到萍城理工学院,着实让人惊诧。
萍城理工学院创办差不多快一年了,若是从铺地基的时候开始算起,则早已超过一年。在这期间,除了崔知县由许慎言请来过一次以外,并没有县衙官员来过。
明朝规制很严,《大明律•吏律•公式•信牌》规定:县官除点视桥梁圩岸、驿传递铺,踏勘灾伤,检尸、捕贼、抄札以外,不得擅自离衙,有事则以信牌差遣吏役。
不光是知县不得擅自离衙,连差役也不得擅自下乡滋扰,有事须由差役传各乡里正保甲,再由里正保甲去处理回报。
这项制度原本是为了防止官府下乡扰民,特别是差役下乡,往往狐假虎威,敲诈勒索。这个时代的百姓普遍怕官,视摊上官司为平生大辱,面对勒索也无能为力。加了这些限制,官府差役就不能随意下乡勒索平民了。
但是制度是好的,执行起来却往往有变样。上有政策,下面自有对策。若是制度能够解决一切问题,那就不会有那么多作奸犯科的人了。
漏洞就出在除点视桥梁圩岸等等以外这句话上,中国人玩弄文字游戏天生便是一把好手。既然给出了例外,不利用一下岂能对得起太祖?倘若县官一时兴起,想要出衙一趟,要找一个借口,还不是很容易的么?衙门那么多典史、书吏,干的不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