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许慎言第二次来到荷尧。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荷尧并不止一个村,周围还有大义、善山、泉陂等多个村落,只是以荷尧为中心。后世的荷尧镇政府便驻在荷尧,辖多个行政村,数百个村民组,人口三万多。而嘉靖时的荷尧人口就少多了,连附近八个村落加在一起,也只有约三百户,人口近两千人,其中约三分之一的人集中在荷尧村。与贺家村周围五村比较起来,属于典型的散居状态。两个地方的人口数量差不多,但是五村人口集中了很多,地域也狭窄了很多。
在这个时代,荷尧除了一个粗瓷以外,基本上就没有其他手工业,而一个荷尧粗瓷,就有近七百人,荷尧村和附近村落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在窑上做事。可以这样说,荷尧粗瓷一旦倒闭,绝大部分荷尧家庭的生活就会落入困境。
这就是为什么这几年荷尧粗瓷陷入困境,窑工们依旧不离不弃的原因。他们的不离不弃,绝不是为了何家,更不是为了那个败家的何正风。而是近两百年来,他们好几辈人都是在窑上做事,荷尧瓷窑,已经成了他们的家,融进他们的血液,融进他们的灵魂。家破了,家毁了,他们的心里比谁都伤痛,何家至少还有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财富,他们有什么?除了守着那几亩薄田外,便没有了任何出路。
老实说,在瓷窑上做事,包括那些走乡串野挑着瓷担叫卖的荷尧人,辛苦是不需言说的,但收入却比做农活好一些,多的不说,一年挣个十两还是有的。这十两虽然不多,但可以勉强维持一个五口之家的基本生活。再加上家里其他人可以种田,粮食不说富余,至少温饱没有问题,这样一算,只要这一家人勤劳肯干,达到后世的所谓小康生活也不难。因此,一直以来荷尧村民的生活水平跟萍城其他地方比起来,还算富裕。
只是这几年随着荷尧粗瓷的不景气,村民们的生活水准也大幅度下降,而始作俑者何正风便成了大家怨声载道的目标。何家在荷尧繁衍生息几百年,根深叶荗,不说那些旁系血脉,光是嫡系人数就不少。何正风虽然是主事的人,但何家绝不是他一个人说了就算的,在他头上的长辈都有那么多,眼见他不争气,族里只是一合议,转眼间就将他给撤了下来,扶持他的弟弟何正林出面主事。
何正林二十多岁,是个秀才,也是何家嫡系出的第一个秀才,何家嫡系从一出生起,就接受经商训练,为的就是将来能够随时接手瓷窑,因此走科举之路的很少,能够考入县学的更少了,旁系血脉中倒是出过好几个秀才。
但这个何正林是个例外,他从小不喜经商,倒是爱读书,作为何家长房嫡系次子,他出面主事的机率是很大的,家中一度非常反对他读书。偏偏这人非常执拗,自己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家中折腾了几年,无可奈何,只好让他去了。他十五岁就中了秀才,算是少年得志,不过随后连续三次乡试都名落孙山,颇受打击。正好前几年何正风胡搞一通,荷尧瓷窑元气大伤,前年又因*亲一事,被两个外乡人痛打一顿,自此颜面大失,这主事之位无论如何坐不下去了,何正林虽然不喜欢经商,毕竟从小就有神童之名,脑筋之灵活也不是别的子弟能比的,因此生拉硬拽,将他推上了主事之位。
何正林头脑灵活倒在其次,关键是心地不错,窑工们都比较信服他。他一主事就下令提高窑工待遇,虽然提高幅度不多,一成而已,但这一成是在瓷窑陷入极度困境下提起来的,这便显得极为难得了。瓷窑上下用命,失去的市场虽然一时夺不回,现有的市场却终于保住了。这是几年来灰暗的前景中唯一的一丝亮色。
凭借这一点,何正林坐稳了主事之位。
跟上次不一样,许慎言不是悄悄的进村的。他置办了一驾豪华的马车,价值足有三千两银子,再配上四匹神俊异常的黑马,端的是如龙似虎,富贵非凡。学院上下从来没见过许院长如此奢华过,全都心生诧异。
众多学院高层却是毫不惊讶,似乎早知他会这样做一样,连一向心直口快的贺小花也是不吭一声。
这一辆超级豪华的马车驶出学院,一路引起惊叹声无数。驾车的是陆子羽,陆子乔、贺小勇、贺小花都骑马,只有许慎言不耐颠簸,坐马车。
这一路不像前年,前年陆家大搬家,坛坛罐罐很多,自然走得极慢。现在只有他们几人,轻车简从,更兼贺小花又是个喜欢纵马狂奔的性子,因此不过三小时,他们就到了荷尧村。
进入荷尧村,在过往村民们无比震惊羡慕的眼神中,马车速度放慢并停了下来。
贺小勇勒住马,问一个村民道:“老表,去荷尧窑主何正林的何宅怎么走?”
那村民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光是那辆超级豪华的马车便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了。而护卫这马车的三位骑士和赶马车的车夫,更是超乎想象。陆家兄弟都是身穿秀才儒服,头戴儒冠。在他心目中,秀才照例都是脸色苍白、身体羸弱不堪的人,何曾见过这种能够赶车和骑马的秀才。
贺小勇是个铁匠,又是习武之人,身材极为雄壮,更兼这两年管理学院,身上颇有一种威势。贺小花更是不凡,一贯的侠女装扮,英姿飒爽自不需言,更夸张的是手中拎的那杆大铁枪,一个寻常壮汉拎着都有些吃力,她拎着却跟拎根木棍一样。配上她那娇小的身材,怎样看都不协调。
这样一种组合,一看便是气势非凡,来头不小。那村民哪敢怠慢,往一个方向指了指,竟是说不出话来。
贺小勇也不在意,谢过那个村民,拨马走到马车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马车徐徐启动,与来时的纵马狂奔完全不同,按这个速度,怕是要一个多小时才到得了何宅。
就在这短短时间,荷尧村来了一个大贵人的消息在村里不径而走,并很快地传到了附近村落。中国人别的不说,看热闹的心思最重,于是很多村民蜂拥而来,为的就是一睹贵人风采。
连贵人的来意也传出去了,是来找荷尧窑主事何正林的。至于找何正林所为何事?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理解,拼命加以想象,演绎出了无数版本。
这就是许慎言的目的所在,他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许慎言——来了!
他根本就无需问路,陆家兄弟土生土长,焉能不识得何宅在哪里?他就是要借人之口,将事情大大地宣扬出去。
走得再慢,终究也有到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村民聚拢过来,聚在何宅附近。打量着越来越近的一行人,议论之声大起。
自然早有人飞跑去报信给何家,何家主管各项事务的人,在何正林的率领下,迎出门外。他们都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可听人描述,来头一定不小,宁可恭敬,不可得罪,这就是他们的态度。
此刻看到马车,他们便都庆幸自己的态度不错。以何家的实力,要买这样一辆马车是没问题的,何家积累百年,两三万两银子还是可以勉强拿出来,但这些钱都是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费了无数心血,谁敢浪费?谁敢这样奢华?就是何正风最嚣张的时候都不敢。他若敢这么做,立即会被族规打入十八层地狱。
马车缓缓来到何宅门前停下,何正林抢前一步,恭声说道:“不知贵客远来,有失远迎,请恕罪。”
许慎言掀开帘子,跳下马车,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这才说道:“何兄何必客气?小弟只是来找何兄谈一桩生意,事先也没有提前打招呼,应该是小弟的不对,要请何兄原谅才是。”
何正林惊讶地望着他,发现他也是一身秀才服饰,这样说来,就算身份尊贵,那也比较有限了。莫不是这人有非常显赫的背景不成?居然敢这样招摇过市?
许慎言一亮相,围观的村民有那眼尖的,立即发出了惊呼声。无它,不过是认出他是谁而已。
将近两年以前,许慎言和方文谈笑晏晏,挥手间便狠狠地将何正风教训了一顿,当时情景,犹历历如在眼前,很多村民都是亲眼目睹了的。其后他高调宣布聘用陆青云,价码之高,更是前所未见,这一段佳话,直到现在人们都在传颂。
后来陆青云叫了不少工匠过去,其中有不少都是荷尧窑的人,通过一些小道消息,他们知道了更为惊人的内幕。原来当日许慎言宣布的价码,还只是基本工资,这一年多来,陆青云的月俸,早已达到二十两之多,年底更是有二百两银子的分红。
如此高薪,简直从未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