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峰本不想与嫦娥再有什么来往,嫦娥却开始主动与他联系。她不知找谁问到了他的QQ和手机号码,一有空就给他发短信,留言,总说莲子姐姐如何如何,还邀请他周日上午去圣恩堂做礼拜。
黎峰并没有打算那么快接受耶稣,但他没法拒绝嫦娥的邀请。在庄严肃穆的礼拜堂,他坐在台下的人群里,专注地看嫦娥在唱诗班里领唱《百合花》,看她在钢琴的伴奏下在十字架下的小舞台上翩翩起舞,从始至终像百合花谦卑地微笑,再没有当众出丑;看她虔诚地低头祷告,看她越长越长的一头黑发,像莲子一样开始披散在肩上。他发觉自己越来越把嫦娥当成了莲子。而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不想在这种病态的感情漩涡中越陷越深。
在白牧师主持的圣餐仪式开始前,黎峰因没有洗礼,没有资格领象征耶稣身体和宝血的一片无酵饼和一小杯葡萄汁,就悄悄起身离去。
嫦娥在人群中没有再看到黎峰,像丢了魂一样在礼拜完后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黎医生,你怎么提前离开教堂了,是不是对礼拜不感兴趣呀?”
黎峰掩饰说:“没有啊,我不想看着你们分享那么美味的饼和葡萄汁,却只有观望的份儿。”
嫦娥打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你也可以在复活节受洗,受洗后就可领圣餐了啊!”
“好啊,到时候再说。”黎峰含糊地回道。
“下周日礼拜完后可不许再提前溜走了。我想当面跟你聊聊。”嫦娥又发过来一条短信。
黎峰问:“为什么不能现在聊?我打电话给你。”
“见面说好些。”嫦娥说,“你该吃去午饭了吧?”
这一周似乎过得很慢。周三时天空又下起了大雪,给家家户户添了一个圣洁的屋顶。年关将近,大街上张灯结彩,人潮汹涌,春节将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黎峰每天还是埋头看书,莲子和嫦娥的身影总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深想。
周五晚上,嫦娥突然发短信给黎峰,没头没脑地说:“那个给我送玫瑰的男生,他叫祝剑,是在读生物学的硕士,吉他弹得很棒,他邀请我周六去他们学校赏梅花,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黎峰一怔,回道:“可以啊,你想去就去。”
“他想让我做他女朋友,说他毕业了就去美国读博士,让我去陪读。”嫦娥直接写道。
“好啊。你不说你妈妈在美国吗?你正好可以去看看你妈妈。”黎峰尽管心里酸酸的,可还是觉得,如果嫦娥真正找到爱她她也喜欢的男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那我周六去他学校玩了。你想一起去吗?”嫦娥问。
“不了,我还要复习呢。三月中旬就要博士考试了。你们玩吧。”黎峰一口推辞。
周日那天,雪停了,阳光充沛,黎峰很想睡个懒觉。但昨晚嫦娥又给他发短信说,想与他礼拜完后好好聊一聊,他只好开着车去了圣恩堂。
还是白牧师讲道,她讲的题目是《年终与岁首》。在她平静的话语中,黎峰也回顾了这一年发生的一切,内心还是纠结不已: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绝对不会让莲子做出那样的牺牲;可是没有莲子的牺牲,嫦娥就会变成雷公明和罗蔓末日献祭的祭品,永远不会穿着白袍安坐在前排唱诗班的年轻人中了。
礼拜完后,黎峰在大院门口等嫦娥。嫦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因为天冷,她竟然还穿着莲子的那件桃红色羽绒服。黎峰的眼睛被狠狠刺了一下,几乎又要流出泪了。
嫦娥对黎峰嫣然一笑:“黎医生,你今天不忙吧。天气这么好,我们去江边走走,好吗?”
黎峰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点点头。
嫦娥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扎着的马尾巴在脑后甩了几下。
马路上冰雪消融湿滑不堪,车都像蜗牛开得很慢。好容易挪到司门口,黎峰看到天桥下的十字路口变成了停车场,就干脆把车开到路边停下,对嫦娥说:“我们走到江边去吧。”
尽管阳光很强烈,但寒风凛冽,气温仍然很低,冷得让人跳脚。走到户部巷时,看到长巷里人头攒动,黎峰心里一动,以前他与莲子常过来尝鲜,于是问嫦娥:“饿了没有?想不想先吃点东西?”
“好吧!”嫦娥模糊记得初来江城时也流连过户部巷,却只能吃别人的白眼。她心里咯噔一下,还是随黎峰走了进去。
在一家热气扑面的热干面摊点前,嫦娥拉了下黎峰的胳膊:“我想吃热干面。”
“也来一碗蛋酒吧。蛋酒和热干面是小吃中的绝配。”黎峰与嫦娥在拥挤的餐馆内找位子坐了下来。
“好,就要绝配。”嫦娥冲黎峰浅浅一笑。
黎峰仿佛又看到莲子对他的笑,他别过脸去,望着别的小吃摊问:“还要别的吗?”
“够了。”嫦娥说。“我吃不了很多。”
“你等一下。”黎峰起身,消失在人流中。等他回来时,手里买了一堆还冒着热气的小吃:麻辣串、欢喜坨、面窝和豆皮。
“不知道你还喜欢吃什么?你都尝尝。”黎峰把嫦娥当成了莲子。
“好啊,我尝尝麻辣串怎么样?”嫦娥拿起一串吃了起来,还咂着嘴说,“真好吃!你也一起吃吧。”
她拿起几串递给黎峰。
黎峰接过来,咬了几口在嘴里,舌头发麻,辣得眼泪也出来了。“还是你们重庆人吃辣的厉害!”
“不是你说,我都忘记自己是重庆人了!”嫦娥若有所思地说。
两人吃完午餐后挤出小巷,感觉没那么冷了。又走了五分钟,就到了江边。江边人不多。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下积雪的台阶,站在离江水几米远的地方。阳光照在奔流回旋的江面上,明晃晃的。过往的轮船也在光影中晃动。江滩上覆盖着洁白的厚雪,陡峭的岩岸边还挂着一排犬牙交错的冰凌。
好大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任凭思绪随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是黎峰打破了沉默,说:“嫦娥,你不是有话想跟我说吗?”
“是的,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嫦娥望着江面上刚刚驶离的一艘客轮,问,“你跟莲子姐姐是青梅竹马吧?她是不是还有个像野人的傻弟弟?”
“你怎么知道的?”黎峰惊讶地问。他从未告诉嫦娥这些事儿,也没告诉白牧师。
“莲子姐姐告诉我的呀。她什么都告诉我了。”嫦娥灿然一笑,阳光打在她一侧脸上,像是阴阳脸。“有段时间,她就像是我的守护天使。”
“莲子真是你的守护天使?”江水在面前突然出现两个连环的漩涡,好像莲子一双幽深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前段时间,她在梦里经常跟我说话。她说她很爱你,很舍不得离开你。但是,她也知道她必须放手,要回到上帝的乐园里去。”嫦娥一脸平静地说,不像是在说谎,更不是疯言疯语。
黎峰感觉心里初愈的伤疤又被揭开了,他避开嫦娥的眼神,望着大桥一列轰隆隆驶过的货车。“都是我害了她!”
“不是你,是我害了她!如果知道是那样,我宁愿死的人是我!”嫦娥眼含热泪地说,“可是莲子姐姐一点都不怨我,更不怨你。她说,这是她早已注定的命运,她注定要像替罪的羔羊一样做出牺牲!”
黎峰眼里的货车迅速消失,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嫦娥哽咽着说:“她原本打算过年与你一起回神农架老家办婚礼的。可是……她在去乐园前还跟我说过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回神农架一趟,代她去看一眼她居无定所的弟弟子涵,给他买一件羽绒服和一双保暖鞋!她说,她弟弟只听她和你的话!”
“好的。我年前会回神农架一趟,会给子涵买羽绒服和保暖鞋的。只是你确定想跟我一起去神农架吗?”黎峰犹疑地说。他本来已没有心情回老家,可他又很牵挂年岁已高的寡母和莲子的傻弟弟。
“神学院也马上放假了。我可以考虑与你同去。只是……”嫦娥犹豫了一下说,“只是祝剑希望春节时我去他家过年,他家在广西桂林!”
“那你就去桂林吧,我一个人回神农架就行!”黎峰以为嫦娥处在两难之中,就帮她做出了选择。他知道,他也到了该与嫦娥彻底说再见的时候了。
“你真愿意让我去桂林吗?”嫦娥瞪着黎峰好像不认识似地问。
“当然。祝剑想带你回家过年,表示他真的喜欢你,他又信上帝,一定是个很不错的男孩,这不是很好的事吗?”黎峰笑着说。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喜欢的是谁?”嫦娥脸气得通红地说。
“你喜欢的是谁?”黎峰假装糊涂地问道。江上的风很大,像一把冰做的车刷反复刮擦着脸颊。
“你不知道就算了!”嫦娥转身就走。
黎峰只好随她一起上岸。嫦娥不再说话,径直穿过马路,朝教堂的方向快步走去。黎峰跟在她后面,走到车停的位置,他对着嫦娥的背影说:“你等等我,我开车送你回去。”
“谢谢!我想一个人走走!”嫦娥头也没回地说。
黎峰望着嫦娥桃红的背影消失在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再无回头的可能,或许从此即成陌路。那一瞬间,他感觉时间就此停滞,而周围喧哗的人群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里,而他被关在这个世界之外。他头晕目眩,拿着车钥匙呆立了好大一会儿,才折身走向自己的车,发动后回到了小公寓。他疲倦地躺在单人床上,很快睡了过去。
黄昏时分,他醒了过来,不知哪家传来了锅碗瓢盆交响的声音和炸臭豆腐的香味。他拿过手机看时间,发现收到一条长信息:“黎峰,你真的不明白我喜欢的人是你吗?在疗养院时,你是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而且,我长这么大,也只有你真正走进了我一直封闭的内心深处。现在,莲子姐姐为了我牺牲了自己,我更有理由替她来照顾你,也只有有我才可以真正像莲子姐姐一样爱你!放心,我已不再是你的病人,也不会成为你的包袱和累赘。
你知道我的病因,只是因为缺少爱。除了上帝神圣的爱,也只有你能给我像给莲子姐姐那样的爱,让我一直漂浮的心彻底安顿下来。
所以,我想再问你一次:我想跟你一起回神农架,你愿意带上我吗?大年初五是情人节,我还希望代替莲子姐姐和你过我的第一个情人节,可以吗……”
黎峰怀疑自己像庄周梦蝶一样是在梦中梦里,并且恍然看见嫦娥与莲子已合二为一,一袭白衣在神农架云雾缭绕的群山之上飞舞,清脆的笑声在耳畔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