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司琮越家中拢共便只有五个人,除了琮越本人,便只有两个家臣,两个内侍。
这是很清贫的士,或者说,他不是本地人,而是外地来的,并没有携带家眷或其他幕僚之类的存在。
洗漱完毕,将散乱的头发梳理一番,李非鱼一身贵公子气质便完全显露出来,腰间系上一串玉环,白狐裘下,翩翩少年郎,烨然若神人。
端坐于右首案几之上,目不斜视。
主座上的邑司缓缓端起酒樽:“不知公子是如何逃出来的?想来林胡对于中原人的看管是极为严厉的!”
李非鱼早有准备,此时他便把早已背熟的谎话一字不漏的说出:“一个很厉害的剑客跟胡人打了起来,于是我就乘乱跑了,一直往南跑,后来力竭又饥又渴,便昏倒在雪地中,之后醒来,已是身在西关,才知道是王卒帅救了我,琮越叔叔你可要好好赏赐王叔叔,他是有功之人,有大功!”
邑司并不作答,缓缓的抿了一口清酒,双眸紧紧的盯着眼前少年,突地开口:“大公子!”
李非鱼心下一惊,手臂紧张的一晃,将案几上的酒樽掀翻在地,这也亏是他早有准备才不至于直接应答,可是,现下这番模样,却也暴露了。
醇香的美酒一点一滴的流落出去,干洁的地板被酒水濡湿,显出一丝肮脏来。
邑司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而是站起了身,几步走到李非鱼身前,跪下行礼:“晋国士琮越拜见大公子!”
晋国士,这样的称呼是表达出琮越现在的身份并非晋国之官,而是周室士人,这也是琮越的计谋,他期望这样的身份表露降低眼前小孩儿的心防,从而得知其真正的身份!
大公子!
身份泄露了么?
李非鱼整个惊慌起来:“我不是大公子,我不是!”
琮越站了起来:“大公子,我家国君若知道你到了晋国,定当以六侑之礼以待大公子。”
“我……”此时李非鱼可谓手足无措,随后,他慢慢的冷静了下来,想起了琮越方才晋国士的自称,他双眼泛起一丝光芒,似乎,是希望!
这一刻,李非鱼不再惊慌,慢慢的走到主座前,取过酒樽,盛满了美酒,递向琮越:“叔叔饮下此杯,护我回洛阳如何?我定以都宰之位以待叔叔。”
琮越微微一笑,到底是个孩子,能有多高的城府?
“大公子终于承认了,只是,洛阳都宰怕比不上晋国邑司吧?”
邑司只是一城之主,都宰却是一军之首。且不说都宰临城有一城生杀大权,便是其手中掌军可是两千人!
可是,此刻琮越却说洛阳一军之首竟然比不上一个伯国的邑司!
李非鱼小小的手,端着那酒樽,僵在了空中。
此时,一个家臣闯了进来。
“大人,王卒帅命人来报,林胡打到城下了,请大人前往城上,与卒帅共商!”
琮越心中大惊:“胡说什么?西关如此天险,是林胡能闯过来的?”
李非鱼心中惊骇不定,莫非,这林胡为了抓自己,还要再来一次陈兵洛阳么?那,自己逃回来究竟是对是错?
三师叔又哪儿去了?
家臣一脸忧虑:“王卒帅已经召集城中军队守城去了,此事,千真万确。”
挥了挥手,让家臣下去,随后又对着门外站立的内侍开口:“把大公子带进去,不得有丝毫损伤!”
内侍正要走进来。
“慢,我要去城上观战!”李非鱼小脸上满是坚毅,此时,他必须这样去做,去外面寻求援助,否则,必定困死在这邑司府中!
虽然周天子早已式微,琮越却不得不听从大公子的命令,这是礼,这是最基本的礼,若琮越胆敢违抗,不管如何,晋国国君都会对其惩治,因为,这不仅是周室根本,同样也是是诸侯治国之根本!
琮越取过佩剑:“大公子若要观战,便与下臣同行。”
李非鱼应声跟上了琮越的步伐。
城门早已紧闭,城墙之上,每隔三步便站立着一名浑身披甲的甲士,城墙后还有一队三百甲士居中调度。
蒲邑拢共三四百户人,军队也不会太多,至多军一千人,二百乘。
西周建制,千乘为一军,小国一军,大国三军,天子六军。只不过到了东周,大国也常有六军之制,而天子却时常不到三军,因周室的国力已经养不起那么多的军队了,也因恒王无故伐郑,至少大周子民们都认为恒王是无故伐郑,因此,诸侯做大。
以至于,改洛邑为洛阳后,天子更加式微,如今洛阳仅有五百乘,而当年称霸的五国,皆有万乘。
城西二十里处,密密麻麻的胡骑散乱的列阵。胡人虽然悍勇,却并没有大周行军布阵之法,更是因其野蛮未化,所谓军队,全不见半点纪律!
散乱至极的阵营中,不下三千骑!
西关,究竟是怎样被攻破的?
千山万壑之间,独独只有西关一处道路,随意安置二百甲士,纵千军万马也过不了。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样的天险,究竟是怎么破的?
胡骑阵前悬挂着一百多个人头,不出意外,那些都是西关守关甲士的头颅。林胡向来有杀敌之后割头为功的习俗,若是被胡骑所杀,那么,被杀之人的头颅就会悬挂在军阵之前!
仔细的扫过那两百张面孔,李非鱼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没有三师叔。
去年林胡陈兵洛阳,军阵前便悬挂了近千头颅,以使洛阳军惧,不战而降!
此时此景,与当日何异?
中原甲士多以戈矛为武器,利于相互配合,战阵掩杀,而这胡骑则是全体胡刀,皆是单挑勇猛之辈。
胡刀长三尺,其中两尺为木柄,一尺为刃,其中甚至夹杂着许多用木刀作武器的胡骑。真不明白,这样一只蛮夷军队怎么就能困扰中原数百年,或者已经数千年了。
似乎,自禹皇在位时,蛮夷便有南下之意了,有穷氏为乱时,蛮夷更是木马河畔(古代河即指黄河,江指长江)。
此时,胡骑军中当先冲出十余骑,一骑为首,其余跟随。
为首那人,李非鱼认识,那是林胡单于帐下左大都尉胥里克。
胥里克一马冲出,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话语大喝:“把洛阳大公子李非鱼交出,老子便率军回去,若不然,城破屠城!”
胥里克身后三千骑仿若野兽一般,狂热的大吼起来,声震原野:“屠城!”
“屠城!”
…………
琮越与王卒帅同时看向李非鱼。
王卒帅听闻胡人喊话,加上之前的猜测,单膝下跪,一脸诚恳:“不知是大公子,请大公子责罚!”
这是个心里还有天子的将军!
李非鱼看着王卒帅那真诚的面容,心中极为激动的看着跪下的王卒帅,这天下,依然还有天子之臣!
洛阳并不是彻底没救了!
琮越没有下跪,而是满脸焦急的看着城外:“林胡这般要挟,我们如何是好?”
若说交出大公子,琮越却也不会答应,若将李非鱼献给国君,一场荣华富贵指日可待,甚至,若晋国能够借助这位大公子复霸成功,他琮越同样可以青史留名!反之,若就这样交给林胡,信使已经派出去了,日后国君恐怕会责罚自己,若不交给林胡,一场杀身之祸又近在眼前!
李非鱼一副小大人模样扶起了王卒帅:“王大人以为当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当为大公子效死!”这声音很大,城头甲士都能听到。
没有想象之中的窃窃私语,没有质疑。
城头三百甲士随着王卒帅齐呼:“愿为大公子效死!”
城后居中调度的两百甲士同样振臂高呼:“愿为大公子效死!”
“愿为大公子效死!”
很快,城上城下两个声音逐渐同步起来,归于一个声音。
满城环绕的都是这几个字,字字铿锵!
“愿为大公子效死!”
李非鱼小脸激动得通红。
他似乎看到了洛阳重新君临天下的希望,不是希望,那是一个如梦似幻的场景,出现在李非鱼的眼前。
大周还在,大周的子民还在!
如同后世朝堂百官山呼万岁一般,这一声愿为大公子效死响彻天际。
所有人目光坚毅起来。
琮越却很是淡然的一笑,百姓多无知,且不说此时士卒只是跟着王霖瞎喊,便是真是如此想法,也无关紧要,现实会让他们知道,洛阳早就没了希望。
乘着这气势如虹之时,王卒帅王霖伸手取过弓箭,弯弓如满月,那是十石强弓,长六尺!
嗡!
一声闷响传出,木杆箭矢破空而去,带着些许让空间都颤抖的异象,一箭直奔左大都尉胥里克而去。
胥里克拔刀劈向箭矢,一股大力震得刀锋轻颤,虎口微疼。
这偏野小城竟然有这等能人异士?可是,能人异士在战场上,终究会被束缚太多,就不信我三千儿郎还破不了这一座小城。
胥里克极为惊讶的看向城头弯弓之人。不待他感叹疑惑,中原人那山呼般的声音传来,那是对林胡的嘲笑,是羞辱!
胥里克满脸羞怒,恶狠狠的挥手,从牙齿缝中挤出生硬的字眼:“进攻!”
胡骑阵中,一千胡骑混乱中下马,直奔蒲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