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很清楚自己的分量,这就是“神”的威力,不管这个“神”究竟是天才还是白痴,只要他被人(包括自己和别有用心的人)捧成了“神”,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也不再是人。
他的存在对于己方而言,是信心的源泉、是胜利的保障,对于敌人而言,是梦魇的开始、是失败的预兆。所以敌人一定会想法设法的要他的人头,因为这颗项上人头虽然外观和一般人无异,却可以带给斩首者无上的荣誉和奖励、同时也可以带给被杀者一方以无限的震撼。
这就是他以自己为诱饵的目的,他赌北狄军的统帅会忍不住建功立业的诱惑,前来追杀自己。
这样的话就减轻了青龙、朱雀两军所承受的压力,就有了重新调整军队,扭转败局的机会——虽然这会使他自己陷入危境。
所以他还要赌自己真的是“神”——“神”应该不会这么快的完蛋,他更要赌韩邦和祖狄不会让他失望,能够利用这宝贵的时间,重新把军队振作起来。
就在吴川和萧元各自稳住阵脚,调整好呼吸,纵马上前欲图再次厮杀的时候,突然从斜里杀出一个头戴面具、手提银枪的小将,正好处于吴川和萧元之间,只见这员小将一声娇咤,枪现九朵银花,身分百道残像,向吴川袭来。
蒙亦璇的这套“夺命追魂九连环”枪法,乃是当年抗击成吉可汗的名将秦鸣的绝技,以成吉可汗之勇,在首次对决中也差点命丧枪下,威力可见一斑。
萧元在初次和蒙亦璇交手的时候,也被她*得连连后退,最后还是依仗人多势众,设下了绊马索和陷阱,方才把这位大小姐一举擒下。
这件事让蒙大小姐很不心服,事后常常嘲笑萧元不讲江湖规矩。萧元倒是无所谓,他本来就不是江湖中人,他是千军万马的指挥官,是军人,所以他首先考虑的可不是什么骑士风度、江湖规矩,而是怎样在付出最小的代价的前提下,获取最大的收益。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用什么手段,实在是很旁枝末节的事情。
吴川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枪法,但是却也感到了其中的厉害,谨慎起见,他急忙后退避让,躲过这最初的锐气。
这个时候,一旁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披甲骑兵从侧翼掩杀过来,想在主帅面前立个功劳,却见蒙亦璇娇躯一扭,一杆银枪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回刺过去,只一个照面的工夫,就把那两个披甲骑兵给挑落马下。
不仅是那两个冤死鬼连死都没明白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方位出枪刺中自己的,就连在旁边看到这一幕的吴川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披甲骑兵的武功虽然在单打独斗上还算不得是一流高手,但是在千军万马的冲锋陷阵中,即使一流的顶级高手,也很难有披甲骑兵如此淋漓尽致的发挥:追星逐日般的速度,以及由此引发的巨大冲击力;,还有那刀枪肆意挥洒所形成的巨大杀伤力;狂性发作所大幅提升的惊人战斗力;娴熟的骑术所带来的自我保护能力;以及身着以蚕丝制成能够挡弓箭的青缕衣、外披锁子甲而形成的高防御力等等,种种这些都使得披甲骑兵在两军对垒中如鱼得水,这也就是江湖中武学高手和战场上披甲骑兵的区别。
这些披甲骑兵们在战斗中往往身先士卒、奋不顾身,他们发着粗野的吼声,忘情的享受着战斗的酣畅,他们本身就是专门为这样的马上激战而存在的。
所以像蒙亦璇这样在一个照面之间,就枪挑两员披甲骑兵的事情,还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吴川当然不知道这套枪法,原本就是秦鸣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呼啸于马背之上的北方武士的,故而也恰恰是在战马的驰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所以在这一枪的震撼之下,他也不由得屏气凝神,严阵以待,如果捕鱼者反被鱼捕,不仅冤枉而且更加可笑。吴川当然无意让自己成为笑柄,所以暂时抛开了追杀萧元的念头,全神贯注的迎战这个可怕的对手。他集中了注意力,却忽略了自己原本的目标——萧元已经趁他不能分神的功夫,掉转马头重新投入到战场的指挥当中去了。
事实上,萧元一看到蒙亦璇出现,就放心的把这边的事情交给了她。
这不仅仅是出于对蒙亦璇能力的绝对信任,同时还是出于对整个战局的通盘考虑。萧元原本就没有打算逞匹夫之勇,如今有蒙亦璇牵制住敌军的主将,那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这给了处在绝境中的太平军一个大好的机会。
至于蒙亦璇的安危已经不是萧元如今所考虑的事情了,不管一个名将在战场之下是如何温文尔雅,如何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甚至如何多愁善感、如何仁慈友爱,但是只要他身在战场上,就必须是一台精密的杀人工具。他必须对那些信任自己、依赖自己的千万名战士负责。在这样的大战场上,个人的荣辱、安危乃至性命,实在是太过于微不足道了,对于战场上的统帅而言,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个数字,只有最后的胜利才是他唯一的目标。
所以他无暇顾及蒙亦璇这个可爱的小妹妹生死如何,他始终相信也祈祷着蒙亦璇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在战场上平平安安,但是他无法支援蒙亦璇,更无法照顾蒙亦璇,因为他背负着的是整个太平军。
于是,萧元的身影重新活跃在整个战场上,他驰骋,他奋战,他呼喝,他流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激励着太平军的每一个战士,他们被自己统帅的英勇所感动,当萧元因坐骑被射杀而滚落战场的时候,这些战士用血肉之躯救护起自己的统帅,用严整的队列迎战凶狠的敌人,默默的扶起敬爱的统帅,重新奋战沙场。
在吴川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萧元已经把战斗的勇气和军人的荣誉,重新灌输到了每一个太平军战士的心中。太平军在他们指挥官的统帅下,尽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毕竟还是重新整合在了一起,于是原本一边倒的战场态势又慢慢的变成了两军对垒。
但是吴川却有苦说不出,他所面对的蒙亦璇疾马如闪电、银枪似蛟龙,白袍染热血,面具显狰狞,在千军万马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几乎没有谁是她的三合之敌。她一直紧跟在吴川身后,如影相随,使得吴川根本无法脱身指挥战斗,以至于事后萧元也由衷地赞叹道:“我家小璇真乃一身是胆也!”
经过这一战,“银枪铁面玉罗刹”的名声响彻天下,蒙亦璇从此以太平军第一女将的英姿活跃在战争的舞台上,令敌闻风丧胆。
最终吴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用二十七名披甲骑兵的代价,摆脱了蒙亦璇的纠缠,重新回到了指挥岗位。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间修罗场,丝毫都没有因为己方和敌方这么巨大的伤亡而震撼。他沉着冷静的指挥着军队,调整着北狄中路军已经被打残的建制,调动着披甲骑兵进行着猛烈的攻击,连续不断得向疲惫的太平军施加压力,同时也在脑中飞快的计算着披甲骑兵狂性消退的时间,做好了阻挡太平军反击的准备。
而太平军的亲卫军和玄武军相继赶到了战场,支援着受到重创的青龙军和朱雀军,将士们也鼓足最后的力气,死死的阻挡着披甲骑兵猛烈而疯狂的攻击,准备等候披甲骑兵狂性消退的那一刻予以致命反击。
于是整个战场分成了三块,在太平军的左翼、北狄军的右翼,也就是西线战场上,北狄军已经占据了优势,攻下了三座堡寨,麓城也岌岌可危,但是太平军凭借着有力的地形顽强的迟滞着敌人的步伐,使得北狄人西线的优势无法对整个战局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太平军的右翼、北狄军的左翼,也就是东线战场上,太平军死死的咬住了北狄人,北狄军一出现后退,就猛烈攻击,所以虽然双方处在胶着状态,但是地形上受到限制的北狄人,一时间也无法抽调出足够的兵力来支援中路。
中路依然是关键:北狄人个个信心十足,认为即使披甲骑兵的狂性消退,重新组合起来的中路军,也依然能够有效地抵挡住太平军的反击,留给披甲骑兵足够的恢复时间。
纵横无敌的北狄骑兵以前是、现在是、日后也永远是天下无敌的军团。
夺取了中路的太平军也同样士气高昂,毕竟目前在中路所承受的窘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披甲骑兵所致,但是在如此的猛攻之下,自己仍然稳住了阵脚,那么当披甲骑兵狂性消退、战斗力大幅下降甚至还不如一名普通士兵的时候,胜利女神当然应该向自己这一边展露微笑。
每一个战士都由于受到萧元战前动员的教育,深深地相信占据战略地理优势的太平军,没有理由不能打败侧翼受到严重威胁的北狄人。
老天却在这个时候厌倦了战争,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夜色逐渐爬上天空,而一场倾盆大暴雨也很适时的狂泻而下。
这个意外当然让对于胜利都同样充满信心的交战双方感到极大的不满,但是身为两军统帅的萧元和王猛,尽管不愿接受,但是也深知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军队,在如此大雨之中,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出色的战斗力可言的。
“知进退”是一个优秀统帅的首要素质,而这两位统帅碰巧同样都具备,所以精疲力竭的交战双方都非常有默契的开始收缩战线,慢慢的拉开了距离。最后终于结束了战斗,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战马的悲鸣声以及伤员的呻吟声,双方数十万战士开始在战场上宿营。
这一仗北狄军总共投入了五十万大军,太平军和大夏的其他援军总计为三十八万人。其中在东线和中线的决战中,双方的兵力分别是四十万和三十三万,而在一天的战斗结束之后,在这个辽阔的平原上总共躺下了敌我双方十余万将士的身躯。
如此惨烈的战况,如此沉重的代价,以至于数年之后,萧元重回这个古战场的时候,还可以仿佛听见无数白骨在荒野中孤独的哭诉着,不由得吟起了那首著名的诗句:“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