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非在外半晌没见动静,欲要破门而入,程无霜拭去泪,哽咽道:“爹,我没事。您让我独自安静一会。”
程无霜生性好强,让下人瞧见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程非一听,放心了一二,把下人都遣退,自己一人在门外站了许久,确定程无霜没有意外才离开。
宋锦乔在月庄时就与程无霜交好,两人情同双生,自她嫁入容家后就甚少与程无霜相见了,此时又有了身孕,日子越发的无趣,加上挂念程无霜与自己哥哥的婚事,宋锦乔便命人准备轿撵,亲自来程府一遭。
她尚不知宋锦城送来解婚聘函一事,见接待的总管面有难色,不禁有些奇怪。
那总管为难道:“小姐已经好几日没有出闺门了,也放话说,这些日子不想见任何人,容夫人,您请回吧?”
宋锦乔扶着还未显相的肚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总管欲言又止,不敢肆言。
“你让本夫人看看,说不准你家小姐愿意见呢?”
总管想想有理,容夫人未出阁前没少来程府做客,关系甚好,她去劝,应该没问题,于是总管给宋锦乔领路,敲响了程无霜的闺门。
“小姐,您可起来了?”
里边半天没有声音,宋锦乔示意总管退下,轻叩了门把,道:“程姐姐,是我。”
屋里躺在床上的程无霜动了动,有气无力,连说话的欲望都提不起来,只双目失神的看着帐顶。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一想起宋锦城那绝情的话,骄傲的自尊就被伤得体无完肤,这几日愈是想,愈是难过,愈是愤恨。
自己伤心欲绝的时候,他肯定是在陪梅踏雪罢,把该对自己说的情话都给了那个后来居上的黄毛丫头,明明知道自己那么喜欢他,还说这么伤人的话,天下女子死绝……也不会爱自己。
程无霜都没有哭泣的力气了,可是一眨眼泪就滑湿了枕儿,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自打进了月庄,程无霜就没赢过他,不管怎么努力,宋锦城对付起她来游刃有余,这一场,宋锦城赢了,彻底的把她的骄傲都粉碎。
程无霜窝在被里,不想理会外边的宋锦乔。
总管见宋锦乔也不凑效,只能恭敬的请她回府,宋锦乔不依,杵在门口不动,总管又不敢对她不敬,要是个不小心,肚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脑袋就得搬家。
“程姐姐,你再不应声,我便在你门口住下了。”
总管一听就镇不住了,真怕宋锦乔说实的,央着她保重些身体,宋锦乔也是个固执的主,真站着不动。
程无霜使了点力气,哑着嗓子道:“让夫人进来吧。”
宋锦乔一人进来又掩紧了门,屋里只剩彼此,瞧见程无霜恹恹的模样也是大吃一惊,不知为何。
“程姐姐?你生病了?”
“嗯。”她一点也不想和宋锦乔说,可是红肿的双眼骗不过人。
“怎么回事?”
她又不争气的落下泪,这些天双眼仿佛是捅破了的泉眼,一动就汩汩泪流。“我没事。”
宋锦乔心里澄明,能把程无霜伤得这么过的,大概只有自家哥哥。程无霜是个娇蛮公主,得罪的当场就会还回去,哪会一个人躲在自己房里兀自心伤。
“我回去把哥哥叫来。”
“他已经送来解聘婚函了。”程无霜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打湿锦被。
“什么?!”宋锦乔大惊,怎么能如此儿戏,自作主张,娘亲若是知道了,定是大发雷霆的!“哥哥太过分了!”
“他说——就算天下女子死绝,他也不会爱我。”说出这句话,程无霜的心就像被大石碾压而过。
宋锦乔气得玉面发白,捂着肚子坐下,程无霜这才想起她已有身孕,情绪不能太激荡,忙扶了她,哑着嗓子安抚:“你当心些。”
宋锦乔好不容易冷静,对她道:“我娘亲说过,梅踏雪这辈子都休想进宋府的大门,这解婚聘函我们不收,我请求娘亲给你们安排成亲的日子。”
程无霜道:“又有何用?锦哥哥已如此绝情……”
宋锦乔忽的灵光一闪,抢道:“不若试试这个法子,哥哥一定会答应的。”她附口在程无霜耳边细细碎碎说了一阵,后者双眸一亮,但还是有些忐忑。
“放心罢。”宋锦乔安慰道。
眨眼又过去几日,日头逐渐烈了,初夏最后的清凉消散,盛夏的气息越浓。施素宫里也已经是一片绿意盎然,青梅落尽,枝叶郁郁葱葱,树冠如盖矣。梅踏雪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宫了,据闻有次夜里突然闯进了一只野猫,抓破了少主的脸儿,月主寻了好些上好的膏药医治,这么段时日养着,脸上的细疤,也好得看不出痕迹了。
只是梅踏雪看起来很不高兴,没了刚入宫时的温和脾气,对内侍冷冰冰的,偶尔还会动怒了。
琼玦殿夜里再也没有奇奇怪怪的声响,下人都传,那只挠破少主脸儿的野猫就是夜里作怪的野物,如今被逮了就地正法,施素宫才得以安宁。
梅踏雪听闻传言只心里冷笑,命令红蕊搬了逍遥椅到殿外的四方院里,悠哉悠哉的享受着夏日还算慵懒的阳光。
院里并不缺秋千座椅一类,她就是痛恨沈允,却无处解气,见到红蕊更是恨得牙痒,折磨不得沈允,就让红蕊替她受罪吧。
红蕊一声不吭,梅踏雪一天不问话,她就能当一天的哑巴,愈是如此,梅踏雪折腾得愈凶。
有些时候梅踏雪不禁想,红蕊到底有没有心,连一点起伏的情绪都没有,活像一具行尸。
她抚摸着伤口愈合的脸颊,光滑无痕,沈允对这张脸皮真是重视,痛恨自己又舍不得毁去这张面皮,要来日日面对,也不知是想什么。
这个疯子。
梅踏雪闭目养神,依旧想着已经思索了大半月的问题。
给宋锦城一个假的自己……难道她的目的是宋锦城吗?
自己的爹娘与沈允有恩怨,宋锦城的爹娘也与沈允有恩怨?还是说她一开始的目标,本来就是宋锦城……
爹亲是四君子之一的师玄,沈允,沈琢,沈琢……沈允说自己的娘亲就是上一任月主沈琢,沈琢是沈允的亲妹妹,四君子是她们?还有一名是谁?
还差了点什么……四君子……
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却又见首不见尾。
梅踏雪隐约猜到,四君子沉埋的历史,已成了一个复仇的局,解不开,她与宋锦城都得死。她翻了个身,望着高大的树木发呆。
这座宫殿就像个牢笼,死气沉沉的,大白天都会觉得冷。
“红蕊,出宫。”
她想见宋锦城温暖的脸。
这次梅踏雪作了乔装打扮,装成小公子的模样。而红蕊也换了书童的衣服,记得她还在月庄时曾有几次偷偷跟着宋锦城出去,这样会方便很多。
永歆楼的客人远没有其他客栈的那么络绎不绝,不管楼下如何喧嚣,永歆楼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来往悠哉。
闹市里难能可贵的安静一隅。
依然是木子来迎,许是各色客官见多了,木子对梅踏雪的装扮不觉惊讶,脸色如常迎进厢房,告知宋锦城日日来寻已有段日子了。
梅踏雪的脸儿终于见了笑意,让红蕊打赏了十数两银。横竖不是自己的银子,拿来买人心,她不心疼。
木子得了大赏,自是受宠若惊,感恩戴德的退下了。
掌灯时分梅踏雪就等来了宋锦城。
她点了一壶袍黄酒,安安静静的坐在榻上倚靠窗边,看着闪烁灯光,不知想着什么。
静得有些寂寥,静得有些遗世独立。
宋锦城没有让红蕊通报,静悄悄走进,在屏风后看到这样的梅踏雪。
“踏雪。”
闻声的梅踏雪转过头来,带着恬静的笑意。
“嗯。”
宋锦城撩袍坐于对面,就听梅踏雪道:“好久不见。”
他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像是多年好友,像是多年知交,这一刻,宋锦城觉得梅踏雪的内心,与自己更靠近了。
每一段时间不见,梅踏雪总会让他意外的发现显眼的进步。
这大概也是她吸引了自己目光的原因。
总有一天,梅踏雪无需自己的引领,与自己心意相通。
梅踏雪执壶为他斟了一杯袍黄酒,也给自己满上,这当口木子就将前菜端了上来。
木子是会察言观色之人,是以宋锦城来永歆楼这几年时间,从来没有想过要换侍者。
梅踏雪道:“木子,我与宋公子有要事相商,非传莫入。”
“是。”
门扉一关上,宋锦城笑道:“踏雪有什么要紧事?”
“好好的把相聚的时光都补回来,不是要紧事吗?”梅踏雪展颜一笑。
“哈哈。”宋锦城也笑了,端起袍黄酒一饮而尽,太多日不见,他是十分想念。“可是这酒,未免不够烂漫。”
袍黄酒是苦涩的,据说这酒是一名寡妇所酿,她十分思念自己已故的丈夫,日日借酒买醉才能入睡,有时喝高了,打翻的酒坛子溢出的酒水浸湿衣袍,染成了黄渍,久而久之,后人就将这酒称为袍黄酒,但很少人爱喝。
太苦太涩了。
“听闻这酒有很凄美的典故,所以想尝尝,下次换别的。”
“说起来,你是何时开始饮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