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时光尚好,枯木回春,新枝抽芽,花卉含苞,正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梅踏雪贪恋宋锦城的温柔,在不夜城里何止呆了两日,她背着红蕊将翼宫带出来的银两交给永歆楼的小厮木子,在不夜城置办了一座宅院师府,并拜托木子雇了管家和几名小丫,全权掌管。
至于红蕊,她仍有些信不过,沉默寡言是好事,但她是月主安排来的人,梅踏雪做不到对其推心置腹。
如果那夜半的声响真是人为,红蕊必定是撒谎了。
梅踏雪隐约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月主的一颗棋子,但用于何处,梅踏雪还是没有明朗。从沈允手上得来的权力,她要好好运用,祈盼在杀身之祸到来那一天,不至于手无寸铁。
置办家产,培植心腹,是第一步。
她在永歆楼住得悠哉,不时从城北游到城南,不夜城没走过的地方,梅踏雪都趁着此时粗略走了一遍。
今日宋锦城在城北等她。
城北丰山有座八苦寺,是当年立国经历的第一场战乱后所立的僧侣寺。屹今也有了三百多年的历史,僧人数百,在盛世天下,僧侣并不算多。
梅踏雪只站在寺门外,就已经感受到古朴安宁的气息,远离闹市喧嚣,她竟莫名生了隐世的念头。
僻静的青石小道传来马蹄哒哒的声音,只是侧头的时间,拐角处已有三匹大马踏蹄而来。
“哟,少主。”
带头的乌黑大马束步在前,梅踏雪不必仰头,就知这马上主人是谁了。
她头一偏,无意搭话。
一身常服的容砚跳下马,束成马尾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飞舞的弧线,与他的人一般张扬不羁。
“许久不见,少主怎这般冷淡,真是好伤人心。”
轻浮的口吻,故作失意的神情,梅踏雪怎么看,总是风流得令人厌恶。她闷头疾走,已经作定了主意不去理会。
“啧。”容砚跟随在后,双眸划过一丝锋锐,与之并肩,不再多说。
上山的路只这么一道,梅踏雪有心避之,也只能有心无力,只盼着快些见到宋锦城。红蕊和容砚几名随从远远跟在身后,所幸容砚也不开口,很快就到了半山亭道,那里是供人歇脚的地方,宋锦城已在候着,梅踏雪心里一喜,唤了宋锦城一声,加快了脚步赶上。心急,脚下就出了差错,石阶高且碎长,一不小心被绊了脚跟。
刹那梅踏雪已经看见越加放大的石阶,突然眼前一黑,扑进了一人怀里。
“当心些!”“小心!”
脑袋上方传来宋锦城略带紧张的声音。
好像还有人拉着自己的手臂。
她抬起头来,看见的是宋锦城的脸,是宋锦城接住了她。
“我没事……”
“放手。”
宋锦城的脸有些冷。
她这才发现,拉着自己手臂的是容砚。
容砚俊眉一挑,手上竟用了劲,意欲将她拉离宋锦城的怀抱,宋锦城已有怒意,手臂一收把她箍得更紧,周身气息阴戾,语气沉得令人发冷:“放手。”
他却置若罔闻,低头看着梅踏雪,关切问道:“踏雪没事吧?”
梅踏雪手臂吃疼,不禁黛眉轻皱,“容砚学长,你弄疼我了。”她挣开容砚,退出宋锦城的怀抱,略往他身边移了两步,正了口气向容砚施礼道:“失礼,多谢容砚学长。我没事。”
容砚笑笑,不置可否。
宋锦城站至两人中间,除了还冷着的脸,已经看不出戾气,“山间道路崎岖,不可欲速。”
“锦城教训的是。”梅踏雪开口应着,不紧不慢跟在他的右侧。
这一声锦城,说者或许无心,听者有意。
有宋锦城在侧,梅踏雪便不怕他,她伸手揉了揉方才被容砚扯住的手臂,还有些疼。容砚是练武之人,手劲不小。
“抱歉。方才我鲁莽了。”容砚看了梅踏雪一眼,平静道歉。
梅踏雪无意与他多谈,虽承他这声道歉于礼不合,但一想入山时不也是连正眼都不瞧,这时候故作谦逊有礼,未免显得当真要多谢他。
说起来要不是容砚,自己摔不摔跤都说不准。
于是她连神色都不曾变,只专心跟在宋锦城身边。
宋锦城自是瞧出了梅踏雪的冷淡,心情终于稍好了些,容砚要动梅踏雪的主意,他也不是随便捏搓的人物。
“踏雪终究是柔弱女子,学长这般粗鲁,日后恐怕难寻称心佳人。”憋着的那口气,不损容砚一番,难平怒意。
容砚依然看着梅踏雪,凉薄的唇间微有一丝笑意,“说起此事,踏雪再有半年,应也及笄了,不如那日,我容砚锦缎千丈,黄金万两,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可愿意?”
“福薄,消受不起。”梅踏雪话语冷淡,还真连个场面话都不多一句。
“哈。真是快人快语,时间还长,我等便是。”
“那便先祝学长长命百岁了。”宋锦城讥讽道。
三人到达山顶已是正午,八苦寺建在山顶,登上寺塔就能将丰山全貌尽收眼底,云雾浓了又淡,彼山遥遥在望,如同矮小土丘,隐约可见山脚之下绿田广布,川流环绕,似银丝漫舞,凉风拂过,心间舒爽无比。
不登不知山高,不高不知天阔,不阔不知水秀,大概便是此种心情。
“八苦寺,是个好地方。”梅踏雪道。
容砚道:“的确,上次曾说要与我来看这山清水秀之色,不曾想你却毁了我的约。”
梅踏雪一笑,已不将他这番挑拨言语放在心上:“我自信记忆不差,容砚学长大概是糊涂了吧?”
容砚敛下眼睑,仍是带着笑,“罢了。”
她小手微热,宋锦城悄悄捏了一下她的掌心。
从塔里下来,梅踏雪感觉有些饥饿,寺里有专为香客准备的素食,便询问了宋锦城的意思,留在寺里用饭再走。宋锦城自是随她,一并跟着去,容砚无事,也跟着了。
膳房冷清,汤粥都需自行盛用。梅踏雪在里忙着,宋锦城道:“我先去洗漱一番。”
容砚后脚亦跟了出来,“我也去去。”
不远即是一口深井,宋锦城走去,提桶打上了一汪清水,哗啦啦倒入木盆,溅出大半,水渍更是沾染了两人鞋裤,宋锦城道:“学长先请。”
容砚气定神闲,弯腰掬水漱面,水珠四漾,尽往宋锦城脚边洒了。未放下的木桶半倾,又往里边添水,容砚突然直起身子,手腕一转,拽住了另半边,道:“锦城未免太心急。”
一人一半,看似互相帮扶,内中清水早已无风自腾,宛如涌动之泉。蓦然,两人同时发难,木桶被抛至空中,拳脚如风,招招入肉,木桶未落,已过数个来回。
哗啦——无人去接应的倾斜之水,淌了一地湿凉,宋锦城制着容砚的咽喉,而容砚,顶住了宋锦城的心脏。
伯仲之间。
宋锦城率先松了手,伸脚一勾,木桶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入手中,他平静道:“只是担心学长不知盆中泉水已浅罢了。”
宋锦城不爱挑衅,也不怕挑衅,他对容怀清或他人有怎般计谋无所谓,但梅踏雪是他的人,容砚要是不识好歹来抢,踏到他的底线,招待他的可不再是清澈见底的泉水。
“水清且冽,深与浅,于我并没什么不同。”
“那么,清泉洒尽,恐怕终有一日学长会灰头土脸。”
即使皆已从月庄结业,又同时进入了翼宫当职,宋锦城依然用着昔日的称呼。
彼此都是武部顶尖的学子,各有所长,但要独占鳌头,谁也制不住谁,宋锦城刀剑双修,刚柔并济,容砚枪匕同傍,远近兼顾,不问独秀两人都有意羞辱对方,宋锦城执枪,容砚用剑,却还是平分秋色。
不知有意无意,梅踏雪又引起了两人的较量。
“我倒期待那一天。”容砚笑道。
他的确摸到了宋锦城软肋,过去还留着拉拢宋锦城的心思,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彼此太过势均力敌,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登上月主之位,届时,宋锦城恐怕会是最大的威胁。
他要除掉宋锦城。
他要得到梅踏雪。
“那我拭目以待了。”宋锦城背过身,重新打了一桶水。
梅踏雪已备好吃食坐着等他两人,见进门时皆是鞋裤浸湿,不知发生了何事。宋锦城只笑了笑,“恰好有只肮脏的野畜经过,顺便给它涮了一把。吃饭吧。”
容砚不动怒,不反驳,道:“也帮了一把手。”
梅踏雪还想着这两人方才还唇枪舌剑,转头还能合作,真有些意外,但腹中饥饿,她也没有多想,待两人入座,就吃了起来。
清粥小菜,三人也吃得香,容砚不时给梅踏雪夹了几筷,躺在碗里梅踏雪动也不动,毫不掩饰的排拒让宋锦城更是笃定了自己在梅踏雪心里的位置,倒不把容砚的小动作放在心上了。
现在该防着的,是容砚在背后会对梅踏雪使什么绊子。公孙傲戴罪入狱,他想不到举证的会是容怀清,那日清列在殿上的证据,有些他有,有些他没有,证据确凿,恐怕也是很早就有了准备。
容怀清真是瞒得紧。
只是公孙傲当时被那几名学子指证他就是杀害南阳千晋的凶手时,他的确还在为自己辩解,但那七十九名学子的性命,他毫不犹豫揽下,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沾染了七十九名学子的鲜血,对南阳千晋之死的抵死不认,已经起不到丝毫作用,这算是巧妙的嫁祸。
宋锦城无意于容砚与容怀清之间的争斗,他也相信温和的容怀清,必不会输容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