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末。容府。
府门喜灯高悬,前院内人声熙攘,觥筹交错不断,皆在为新人道贺新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一身喜服的容怀清神色冷淡,以茶代酒,一一敬过众人。因天生心疾,沾酒不得,是以也无人勉强。
戌时将尽,容怀清身子就有些乏累,交代了管家招待好来宾,便回往新房了。
穿过中庭,后院就清静许多,他缓缓走在小道,心情沉闷。
人生最重要的大事,来得如此措手不及,年前他尚与爹亲商讨着,过两年再作打算,哪曾想,他等得,宋锦乔却等不得。新房已在眼前,沿着屋檐挂了一整道的红灯闪烁着柔和的暖光,陪嫁的丫鬟站在门口,他挥了挥手,制止她开口说话。驻足凝望半晌,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红烛荜拨燃烧,整个房间都笼罩在这一片暖意里,宋锦乔安静的坐在喜床上,头上的盖头还未掀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为什么?脑海里想的人,却不是你。
他执起如意,轻缓挑开嫣红的盖头,喜帕下的花容,艳丽娇羞,那双明亮杏眼,在灯光下秋波微漾。
“夫君。”轻启的唇瓣,吐露着令女子最雀跃的称呼。
他却不会因此有分喜悦,心尖微微疼痛,他一生都在试图摆脱此种折磨,上天赐他荣华富贵,如花美眷,穷尽碧落,他却寻不着,能根治心疾的一味良药。
“夫君……?”宋锦乔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眉宇,俏脸尽是担忧之色。
他侧头避过,淡淡道:“无妨,心疾而已。”
心疾,心疾。
心之所系,心之所疾。
宋锦乔掀了盖头站起来,扶着他,紧张道:“又疼了?我命人拿药来。”
“不必。此是常事,你要习惯。”
如此冷漠的语气,他从未有过,宋锦乔怔愣原处,有些痴的看着他,怎么成亲了,却比以前更疏离了?
容怀清转身坐在桌边,看燃烧新泪滴在烛台,慢慢凝成冷油。桌上遮着喜帕的合卺酒仍原封不动放着,而他也没有挑开的意思。
“你睡吧。我给你守着。”
“这是什么话?今日是我们成亲之日……”宋锦乔蓦地前走两步,咬着红唇,难以启齿。
发上珠钗轻摇,伶仃作响。
“锦乔,抱歉。”容怀清不爱她,也无能爱人,他的心,天生便是残的,除了自己,他无法分给另一个人更多。
宋锦乔的眼泪刷的流下来,她从背后抱住容怀清,两行清泪浸湿容怀清的衣裳。他总是这样,明明是自己做得不对,假意请教于他课业,借此下药将他留宿学舍,为什么他连一点生气的情绪都没有,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他知不知道,自己爱他多深,这样了无生趣的模样,令人好生心疼。
她知道容怀清身体不好,可是她不介意,如今成为他的妻子,宋锦乔愿意一生如此,爱他一世。
“夫君,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你可以生气,但别这样对我。”
“你没有不对,是我错了。”他毁了宋锦乔一生,从她进门那一刻开始。
“夫君……”
“你去睡吧。”
容怀清掰开她的手,推她直起身子来,精致的红妆已经哭花,糊了一脸。“不哭,以后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宋锦乔摇了摇头,眼睫还凝着泪水,“你去哪,我就去哪,我们是夫妻了,患难与共,不是吗?”
“三日后,我便要留职翼宫,回门一事恐有拖延,以后容府,仰赖你了。”
容家发迹在青洲,紧挨着临仙城的一座环山城镇,容德的祖辈后来将生意扩张到不夜城,便又在不夜城多置了几份家业,如今容怀清成家,这些财产,也都让他接了手。
月庄学子悬案,移交给了翼宫刑狱,一月来情况并不乐观,更直接来说,是对公孙傲不乐观。
宋锦乔不关心这些,她只在意,容怀清这是要撒手不管偌大的府邸了吗?“夫君还是会回容府的对不对?”
他留职翼宫,就意味着,从月庄结业。
“歇息吧。”
容怀清再不肯松口半句,他竟就这么坐了一夜,任宋锦乔如何哀求,哪怕只是两人同榻而眠,互不侵犯,他仍心如铁石。
伤人自伤。
良宵夜,彻夜无眠的却不只一对璧人,觅渡居中梅踏雪的闺房,油灯长明。
没有酒,没有宁神香,梅踏雪无法入睡,索性起来在灯下一笔一划抄着礼忏文。只有这个时候,她的心才是趋近宁静的。
南无坚德佛……
南无坚德佛……
南无坚德佛……
弑师……弑师……弑师……
梅踏雪的手握不牢笔,点点滴滴墨汁沾污宣纸。她罢手,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娄。
过不去这个坎。她在容砚面前忍得多淡然,内心就有多惧怕,她的手插进自己的发间,冰凉的指尖刺激着皮肤,脑门清醒无比。她曾想过告诉宋锦城真相,自己真的不是故意加害,只是当时太慌了,以至于不知该如何处理。
当时南阳千晋的尸体躺在校场,埋身于人群的她看见宋锦城震惊愤怒难过的神情,梅踏雪很怕。
说出真相的想法生生压了下来,弑亲之仇啊,怎么会轻易化解呢?埋着,埋着,哪怕受制容砚,她也再没勇气说出真相。
那日在客栈下的短暂碰面,宋锦城冷漠的模样,令她宁愿是宋锦城误会了自己与容砚如何,也不愿是他察觉了什么。
不要让他知道。
“姑娘?”
门扉乍然被叩响,门外是行云关切的轻唤。
她猛然回过神来,合上礼忏文,平静道:“我没事,行云姐姐怎么了?”
“只是路过,瞧见姑娘房里灯又亮着,以为忘吹了。”
行云数次来,都发现她没有吹灯便睡下,是以觉得此次亦是忘了。
“只是睡不着,起来翻翻书册,我稍后就睡。”
“天还黑着,不然行云回去给姑娘点些宁神香?”
“不麻烦了。谢谢行云姐姐。”
门外的行云顿了一会,好似看了下天时,才说道:“那姑娘早些歇息吧,天还有些时辰才亮呢。”
梅踏雪应了一声,听见行云的脚步渐渐远去,才松了一口气。她吹了灯,阖眼躺在床上,想着天亮了,是不是该去向宋锦城澄清她与容砚的事。
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宋锦城还在学舍里小斟着酒,不急不缓,不出一夜酒消去了三大瓶,没有出席亲妹妹的婚宴,酒却没少喝。
苦涩。
他厌恶酒的滋味,辛辣,浓烈,麻痹,像他与梅踏雪的感情,不知谁烧伤了谁。如果他一开始就不将梅踏雪留在宋府,洗清冤屈之后遣送出府,如果经过绿水镇时不因好奇去探望,如果不带她来月庄……那么,彼此的人生也许会轻松很多。
可是,西风也许会惨遭毒手,南阳千晋依然会凌辱更多少女,月庄悬案依然会发生,他依然会被逼着娶程无霜,梅踏雪,可能在离开宋府时就会死去,而他,也许再不可能寻到那给自己带来悸动的软弱女子。
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他饮尽一杯酒,有些醉意朦胧的双眼透过窗棂,能看到地平线上升起的金色太阳。
梅踏雪,我为你赌了小乔的幸福,也不知,到底会赢还是输。
她与容砚同行的模样,刺疼了他的眼。
这大概就是容砚所要的,布局至今,无一步踏错,如果忽略内心莫名失落的话。宋锦乔最终还是嫁给了自己的兄长,那只长他一个时辰的兄长。
看起来自己好似什么都强过他,爹亲却疼爱容怀清更多,想要的女人最后还是成了自己的长嫂。到最后,自己汲汲营营的月主之位,会不会还是输给容怀清?
容砚站在回廊,神思游离,静静看着早起的下人麻利收拾着残宴,一夜良宵,容府前院狼藉一片,喜糖的碎屑随着春风飞舞,安静的府邸在初阳中逐渐苏醒。
下一局,已等着容怀清入瓮了。
昔日最为尊敬的师长竟是凶残狠毒的杀人凶手,容怀清啊,到底是私情包庇还是大义灭亲呢?
无声息间身后悄然多了条影子,微附耳边,细细传音。末了,才见容砚点点头,轻道:“保持。”
影子一晃,隐去了踪迹。
远在月庄的宋锦城已躺上了床,闭目小憩,薄唇微扬,不掩讥讽。
自当闲坐,且看螳螂捕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