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乐堂还有几名练习的学子,梅踏雪正犹豫自己会不会给宋锦城丢脸,他伸手一拉,两人坐在堂外,道:“给我听的东西,当然不能有别人。”
并排而坐,没有人开口,听那或者流畅或者生涩的琴音从里边传出来,人也渐渐平静。
许久,宋锦城放轻了声音,温和说道:“我以为,你会去文部。”
那语气,就像是跟亲近的家人闲聊一般。
梅踏雪掰着手指,望着深黑的夜空,似乎想到了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我曾经在小镇上听到卖艺的老爷爷吹奏陶埙,很喜欢。”
听说在之前,她一人独自熬过三年,宋锦城很好奇,不说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娃儿,无亲无故,即使平常百姓家,能生存下去也是很艰难。“你一个人,怎么度过那三年?”
“爷爷过世之后,我时常在那些风流客栈外边逗留,若能遇到个好心的,就会赏些银子。有时候……也会饿上两三天。”
与他说这些事,梅踏雪并无意博取同情,相反那段时间,是她人生中灰暗的时期,现在提起,如同扒开遮掩的衣物,露出就算结痂也仍然丑陋的伤口。
她努力让自己显得对过往毫不在意:“还好啦,其实已经很好了。”
宋锦城微微一笑,轻道:“傻的。”
乐堂里突然传出“叮”的一丝断弦的声音,夜变得安静,里边最后一名学子也离开了。
梅踏雪看着同窗走远,对他说道:“若我弹得不好……学长可以尽情笑的。”
他被逗乐了,跟着梅踏雪进去。乐堂里有各种乐器,方便学子课后练习,梅踏雪常坐的位置靠窗,古筝便摆在窗下,取了义甲戴上,轻轻一刮,流畅音律倾泻而出。
宋锦城静坐她身后不远,能看见她微低的脸儿,神色不同以往的沉静,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右手虚拨了几个音。
瘦小指尖轻轻拨动,音律轻灵,没有磅礴气势,没有欢快节奏,静夜里不知不觉的侵入听者的心绪,随之安然。
他喜欢这种感觉,他也喜欢这样的梅踏雪,虽然平时对他总是一幅唯命是从的样子,但不可否认,被梅踏雪依赖,他感到出自内心的愉悦。
他能看见灯光下梅踏雪低垂双眼,专注的看着琴弦,侧面的角度显得她的鼻骨线条柔和,天气微燥,使她本来红润的双唇有些干,宋锦城想起她笑的模样,眉眼弯弯,粉唇皓齿,很好看。
一声如古琴般厚重尾音后,再无动静,宋锦城一顿,见她转过身来,取下义甲一只一只摆好,道:“没有了。”
宋锦城笑了笑,出自内心的夸赏,“适合你。”
想必抚琴时梅踏雪的心情专注而倾心,虽然偶有断续,那蹙眉凝思的模样,没有唯唯诺诺,没有踌躇不定,沉静安然如方才,才是宋锦城希望的梅踏雪。
梅踏雪因他的话灿然一笑,略红了脸,咬咬唇,没说什么。
临分别时宋锦城突然说道,“那天的糯团子,很好吃。”
梅踏雪问:“以后还会吃吗?”
“会。”
这大概是今天梅踏雪最开心的一件事了,下午时候的郁闷一扫而空,她想,终于有一件事,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第二天有学子来告知昨晚乐相传唤她,梅踏雪心里一慌,担心乐相生气,匆匆赶去晚风亭。
乐相还是和平常一般在亭里抚琴,见她进来,也不问她昨夜去了哪里,从袋中取出了一只小巧的绣花锦囊。
“这是你的梅花石,可惜,我无法帮你修补。”
梅踏雪小心接过,捏在手心,失落难掩,不过仍是不忘给乐相道谢:“谢谢乐相。没关系的。”
也是,早已破碎的东西,想修补谈何容易。
自从梅踏雪住进来,乐相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梅踏雪正想着是不是自己哪里给乐相惹了麻烦,却见乐相侍者来报,政相来了。
乐相柳眉轻蹙,命令侍者带梅踏雪下去。
与政相擦肩而过时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觉得政相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
晚风亭只剩两人。
云秋水一手按着琴,唇角含笑,话里听不出情绪,“我以为,你会再晚两天找我。”
“看来方才那女娃子,就是了。”
“害怕了?”
“无愧于心,何来惧怕?”
风徐徐,红枫已经落地深厚,枯叶搁浅,掀不起任何尘埃,乐相不言,似乎在作无声的抵抗。
政相缓缓步入亭中,站她身后,语气有些无奈,“你仍认为,学子失踪的事,与我有关?”
“不。”云秋水的指按下一个音,声脆欲断。“与她有关。”
“你没有证据,过去的事情,不能作为诋毁她的罪证。”
云秋水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仿佛对他的辩解感到悲哀,“公孙傲,你真是卑贱。”
“……”公孙傲冷了脸,“我不赞同关闭月庄拒纳求学门生,并非为虎作伥,只是,那失踪的学生,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那就该让后来的学子牺牲性命,找出所谓的凶手,徒添罪孽?”云秋水话锋犀利,不留情面,“相信她的是你,要害她的也是你。”
“我相信她,不会做这种事。”
“这句话,你该告知的不是我。”
“秋水。”
公孙傲伸手扯住她的手臂,使力一提,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紧紧的制住她的身子,不理会那发怒的神情,认真道,“真相若能大白,你就能放下成见吗?”
“那你将凶手查出来,也为那十五年前枉死的百多名同窗雪恨来!”
公孙傲语噎,十分受伤的松开手。
“自欺欺人的从来只有你。”
云秋水背过身,脸色非常难看,双目不知何时泛红,好似下了决心,声音哽咽,“再有下次,我就让她死。”
毕竟,苟活的时间,够多了。
冷肃的气氛仿佛惊扰了红枫,簌簌落下一片,颜色更深了。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那一日乐相都不会外客,听等候的侍者说,政相也是一脸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