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里有那么多无可奈何,还有很多猝不及防。
翟双白只是一觉醒来,刘秘书就来找她,告诉了她一个翟双白一直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说:“二夫人去世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床上酣睡的康如桐,她就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让他将墨芯接过来,让他多安慰她多陪伴她一下,她还打算今天就不管他说什么就把墨芯接过来,结果,她走的比他们的行动还要早。
翟双白等不及叫醒康如桐,她就奔向了墨芯的小屋。
她静静地半躺在她的藤椅里,安详地合着眼睛,身上盖着蓝花绒毯,老远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昨晚的三个茶杯还在茶几上,几盘点心也那么放着,好像昨晚的小聚还未结束,翟双白立刻上前她就能醒过来和她攀谈,或者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她说一样。
她还傻在原地,殡仪馆的人已经到了,准备搬动墨芯的身体,她向他们大叫:“她只是睡着了,凭什么说她死了?”
刘秘书对她说:“医生刚走,说二夫人已经仙逝了。”
她就被人抬起来,放在那条窄窄的担架上,被披上黄布,裹成只有一小条的样子。
怎么会?昨晚他们还在一起喝茶聊天,昨晚她的手还温热柔软,昨晚翟双白还在大树下面搂过她,她虽然轻如一条柳絮,但是她是有生命的,她是活着的。
这个时候,康如桐在哪里?她转过身去四处寻找,终于在院子门口看到了他,他倚在院门口往屋里瞧着,他没有表情,翟双白也看不出表情。
不,他是有表情的,不过翟双白看不懂,因为康老爷子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样子。
“康如桐,你妈妈要被抬走了,你不去看看吗?”她冲他喊。
他居然背过身去,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抬着墨芯从他的身边擦过去,抬出院门,抬上了车。
翟双白见过冷血的人,但是没见过不懂得悲伤的人,因为连康如莫都知道哭泣,最起码他会怜惜自己,可怜自己。而康如桐,他不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已经一个一个地离开他了吗?
他真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车子开动了,翟双白的眼前还全是墨芯昨晚那粉红色的影子,她粉色旗袍上的咖啡色的花边,她衣领上缀着的白色珍珠,她如此精心打扮,如此盛装,翟双白就应该想到她会做什么!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为什么没有当时就把她接过去?或者她可以留下来,也许墨芯不会死。
她随着车奔跑,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她依稀听到韩以湄惊恐的声音:“老白,你不能跑!”
她忘记了她为什么不能跑,她只记得曾经有双温柔的手给她拉上毯子,那双温柔的手还抚摸过她的额头,还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哼着歌哄她睡觉。
翟双白才意识到,她一直把墨芯当作母亲的角色在喜欢着,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喜欢她。
翟双白一个人在前面追,后面有无数个人在追她,接着她被刘秘书拉住了,韩以湄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用力搂住了翟双白:“老白,你疯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啊!”
她一直都不是一个人,以前有朴元,韩以湄,现在她有康如行持久而绵长地爱着,而墨芯呢?她一直一个人,这么孤独地活了这么久。
她是真正的菟丝花,她的松柏是墨兰和康老爷子两个人。当年墨兰去世了,她已经死了一半,只剩下肉体苟延在这个尘世间,现在康老爷子也走了,完完全全带走了她的命。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韩以湄要把耳朵贴着翟双白的嘴,才能听得清楚她在念叨着这两句。
医生后来告诉他们,墨芯不是自杀,她是无疾而终,走的十分安详。
翟双白却不这么认为,忽然这样离世,怎么可能安详?
在办墨芯的丧事的时候遇到了阻力,康如莫极力反对将墨芯的灵堂设在大宅里,他说:“我都不知道我该称呼她什么,是姨娘呢?还是小妈?”
“那你妈呢?我是称呼窑姐呢?还是二妈?”康如桐冷冷地在旁边接上一句,康如莫立刻恼怒地扑上去。
他的身世是他的死穴,他通常都会忽略不计,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只有康如桐。
康如桐不是康如莫的对手,他看起来和康如行一样的身型,其实羸弱的很,很快被康如莫压在了身体下面,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康如桐的脸上。
他们扭打在一起,佣人们围着圈子看没人敢来拉,只有康如行从楼上跑下来将他们拉开。
“身上还戴着重孝,兄弟两个就打起来像什么样子?”
康如桐的嘴角被打破了,牙齿磕破了嘴唇,血渗出来,吴姐赶紧去拿了毛巾给他擦拭,康如莫喘着粗气倒在沙发上:“别以为爸死了,就没人管得了你,要知道我是这个家的老大!”
康如桐看着他笑,笑得康如莫都觉得毛毛的,他讨厌康如桐的笑脸,一直都讨厌,因为在他心里,康如桐就是一个疯子。
他大度地挥了一下手:“我不跟疯子计较!总之,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我们康家设灵堂!”
“设不设,不是你说了算,我们投票。”翟双白喝完她的牛奶,从吧台的椅子上站起来。她一直怕牛奶的腥味,但是康如桐总是逼她喝,喝着喝着也就习惯了。
“哦,我还忘了,这里有个儿媳妇呢!投票就投票,我不同意,我算一票。”康如莫点燃一根雪茄,康如桐走过去直接从他的嘴上把雪茄拽下来扔到垃圾桶里:“没看到我们家有孕妇?”
康如莫对康如桐总是无计可施,他把目光转向桑冬冬:“三弟媳,你的票呢?”
“哦,我连小姨的面都没见过,我就弃权了吧?”桑冬冬抱歉地笑了笑,往沙发里缩了缩。
现在票数就缩小到四个人了,康如莫的反对票就显得势单力薄,他又把目光投向康如行,如果他不同意,二比二平。
康如行似乎没有看到康如莫殷切期盼的目光,他说:“她是我的小姨,也是康如桐的生母,她当然有资格在康家设灵堂,我同意。”
翟双白就知道康如行一定会同意,她才提议投票的。她向站在门外的人点点头:“进来吧!”
负责殡葬的人走进来开始布置灵堂,他们请翟双白和康如桐挑一张墨芯的照片,康如桐这才想起他连一张墨芯的照片都没有,在印象中,似乎也没见过他母亲拍过照片。
在墨芯的小屋里,翟双白只找到了一张墨芯和墨兰的一张合影,她们非常非常相像,仿佛一个人一样。
她们和康如行和康如桐不同,她们连眼神都一模一样,康如桐看了半天也不能分辨哪个是他母亲。
她们都穿着素色的旗袍,那还是一张黑白的照片,脸笑容都是一样的。
最后,康如桐说:“干脆问康如行要一张大姨的照片放上去就算了,反正都长得一样。”
“那怎么行?不是一个人啊!”翟双白立刻反对,墨芯已经做了一辈子墨兰的影子,怎么能让她死了也还是做墨兰的影子?她恨死了康如桐的漫不经心,自始自终,他没有掉一滴泪。
翟双白请人画了一张画像,画的很传神。把画像放在灵堂中间,墨芯在画上对她微笑。但是翟双白还不是很满意,她觉得画师把墨芯的嘴唇画得太厚了。
“好歹这是单独的她自己。”
要做一个纯粹的自己有多难,有的人就可以标新立异做一个完完全全的自己,比如翟双白。但是有的人一辈子只能做别人,比如墨芯。
翟双白不知道康老爷子那天晚上和她说了什么,但是如果是她的话到死都不知道一个男人到底爱的是不是她,那真是无法瞑目。但是人和人是不同的,翟双白忍不了的,墨芯却可以,她做了墨兰一辈子的影子,她甘愿做那个影子。
翟双白想,墨芯真是爱康老爷子爱到了极致,这些年来她一直充当墨兰的影子,她一直不是为自己而活,一旦康老爷子不在人世,她自己也就没有了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这真是一种世界上最无私的爱,一种最忘我的爱。
翟双白跪在蒲团上给墨芯烧纸,她流泪不止。韩以湄陪在她的身边,翟双白对她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墨芯爱的伟大,她是完全抛出了自己。”
“可是她也失去了自己,我想我爸爸到后来就已经搞不清她和我大姨是不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她只是我大姨的一个替代品,是一个很可悲的人物。”康如桐站在他们的身后,他既不上香也不磕头,像一个事不关己的路人。
“不,你父亲一定爱着她,没有一个人察觉不出有人在这么深沉这么忘我的爱着他,你母亲是我见过拥有的最伟大的爱的一个人,但是她不是可悲的,我相信她是幸福的。”
“既然这么幸福那你为什么要哭?”翟双白不想和他争辩,康如行走过来虔诚地给墨芯上香,翟双白作为墨芯的儿媳妇给他还礼。
在这个家里设灵堂一个星期内已经是第二次,翟双白抬起头看到他的脸,康如行依然很瘦很苍白,他这几天一定吃的很少睡得也不好,嘴唇几乎没有颜色,他对翟双白说:“每个人都有追寻自己生活的方式,也许小姨觉得最适合她生存的方式就是追随我父亲而去,这件事她自己选择的那我们都要尊重她并且祝福她,你有孕在身不要跪在这冰冷的地上。”
他转过头对康如桐说:“我要是你我会选择自己跪着还礼让你的太太回楼上休息去。”
“可惜你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