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康如桐摘南瓜花的动作娴熟,姿势优美,他还把一朵嫩黄的花插在自己的鬓角,看起来挺滑稽:“我美吗?”
“这些花是你种的?”
“翟双白,你真聪明。”他笑得很开心。
“你去查完我再种的?”
“别用查这个字,是了解。但是这些事情不是,我问谁能知道你和你妈妈之间的事情呢?”他提了个小篮子,把那些花都放进篮子里,慢慢向翟双白走过来。
他又开始故弄玄虚了,翟双白冷笑:“不是查的,那请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了你的妈妈。”他看着她,康如桐的眼珠不是黑色的,不知道是不是花房里的灯光的原因,他的眼珠居然发着淡淡的红棕色的光,这不像是一个人的眸子,像是某种动物,那种原始的气息。
“我妈妈已经死了。”翟双白打碎他的故弄玄虚。
“死亡,只是一种表象,其实任何生物在这个世界上都会永远存在的,只不过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比如,这些花,你看似盛开之后凋谢了,但是它们的气味,花粉仍然存在着,只不过换了一种表象。”
“你想说什么?其实我妈妈并没死,或者变成了一朵花?”她开始微笑了,只是那朵笑容夹在她的唇边十分生硬,夹着她自己的唇角都疼。
“等你相信我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说了。”他很识趣地换了个话题,自然而然地揽上翟双白的肩:“走,我炸南瓜花给你吃!”
他们走出了花房,翟双白看了看篮子里的花,开放的很好,“看来你很会种南瓜,为什么不管花房里的其他的花?”
“我只做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那些花还没有价值吗?”她指的是花房中间架子上的那些墨兰。
“墨兰本身的价值不说,但其他的有什么价值?只因为那里面有我妈的骨灰?”他回过头看花房里的那几盆墨兰:“我爸觉得这样能保留住我妈的灵魂,他不知道他这样有多蠢,没有缘的人再怎么都不会见得到。”
“你说的仿佛你能见得到?”
“我不但能见得到,还能呼唤她来。”他笑得诡异,在这漆黑的夜里,不过吓不倒翟双白,她不可能像别的小姑娘一样吓得扑倒在他的怀里。
她也笑地很开怀:“我倒是想见见伯母。”
“我想她也很愿意见见你。”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尽管他就在翟双白的旁边,但是好像那个声音很远,远的像从天边飘过来一样。“回头,翟双白。”
翟双白回过了头,花房里的灯光莫名其妙的暗了下来,像是配合幽冥的出现一样,一阵冷风吹过,吹动了翟双白的裙裾,让她的腿变成冰冻了。气氛拿捏的真不错,翟双白想夸他一下连老天都配合他,但是花房里的灯闪了闪,就在花架的下面,仿佛坐着一个女人,微卷的头发,很有立体感的侧面,微微低着头,能看到她微翘的小巧的鼻子。
翟双白认得这个鼻子,她在康老先生的书房的书桌上看到过,康如行的妈妈就有一个漂亮的微翘的鼻子。
尽管她不信鬼神,但是她也感觉到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爬上了她的后背,那个女人那么清晰,她不是一阵风,不是一缕烟,她就实实在在坐在那儿,她是真的。
翟双白要求证,神也好,鬼也好,康如桐能通灵也好,她必须要求证一下。她转过身就往花房走,康如桐拉住了她:“别着急,翟双白,你的身上的火太重,会把她吓跑。”
“我不信。”
“实实在在看到了还不信?”
“我要站在她的眼前,才知道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你真不像一个女人。”他叹息着,空气中充满了鬼魅的味道,他拉着她的手往宅子那边走去:“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妈妈只会接见准备做她儿媳妇的人。”
翟双白再回头,花房里已空无一人,她强迫自己冷静,她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只有装神弄鬼的人,根本不会有鬼,要不然这个世界该有多挤?
眼见为实也不一定实,她坐在灯火辉煌的餐厅里时,仍是不信。她盯着康如桐的后背,他正在厨房里煎炒烹炸,倒面粉,和面糊,还不忘打进一个鸡蛋,最后洒进了胡椒粉和一小把绵白糖。
“你怎么知道会放胡椒粉和绵白糖?”只有她妈妈会这么做。
“你妈妈告诉我的,她说她的囡囡最喜欢这个味道了。”他转过身来对他说,他的脸上沾到了面粉,好歹有了一点人间的气息。她终于发现了他除了眼睛还和康如行不像的地方,就是他的脸太苍白,白的没有血色,像古堡里的吸血鬼。
“不如现在请我妈妈上来和我们一起享用?”她冷冷的,这闪闪的灯光完全拂去了刚才鬼魅的气息,翟双白知道她现在在人间,既然在人间就没什么好怕的。
“翟双白,你不信,我就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他转过身去,又以后背对着她。
他的背影像不像康如行?应该是一模一样的身型,但是翟双白觉得不像,心冰冷的人连背影都是冷的。
热油的香味,南瓜花蘸了面粉遇到了热油而激发出来的香味,冲进了翟双白的鼻子。
这么熟悉,妈妈的味道仿佛真的来临了。
有点恍惚,翟双白有点恍惚。康如莫端着南瓜花笑意盈盈地向她走过来,放在她的面前,递给她一双筷子:“尝尝。”
南瓜花独特的清香味从薄薄的面壳下爆裂出来,唤起了翟双白不愿去想的记忆,这么多年来她强迫着自己往前看,她知道就算她拼命地往回看也看不到什么。
但这次好像不是那样了,她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坐在她家那张雕花的红木桌子前,桌子上有她喜欢的小饼干还有南瓜花,而她的妈妈就坐在她的对面,眉眼里都是笑意,那笑意漾的呀,仿佛要漾到眼睛外面去了。
她那么漂亮那么温柔,她的眼睛清醒,她还是那个没有疯的时候的妈妈。
翟双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几朵南瓜花在嘴里消融掉却换来这样的效果,她的眼前似乎是康如桐,却又似乎是妈妈,两个人的影子在重叠,又散开。
翟双白摇摇头,想把这种不切实际的幻象给摇掉,却越摇仿佛就越真实。妈妈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心疼地疼爱地看着她,忧愁地说:“囡囡(上海话发音nvnv),你怎么这么瘦啊!”
“我减肥呢!”她说,翟双白想自己一定是傻了,她对着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人说话。
“囡囡,你这么累啊!”
她是感到累了,她从来不承认自己累,因为她不允许自己感到累,但是也只有妈妈可以说,可以感到她的女儿真的很累很累了。
身上的那层刺倒塌下来,心里的围墙也软成一滩泥,她变回了那个小女孩,缠在妈妈膝头的小女孩,她不用背负那么多包袱,责任,不用那么辛苦地活着。
妈妈的手将她搂进了怀里,那么温暖,那么柔软,一切都变得好起来。她没有离家出走,外公外婆没有从楼上跳下来,爸爸不会娶别的女人,他也不会有那对好字,只有她,就像她的生命里也只会有她们一样。
所以更不会有韩以湄,不会有韩以湄的父母,不会认识朴元,他们统统不会为了她死的死伤的伤。
一切归于原点,因为妈妈没死。
看,一个人的是否存在还是有很大意义的,她决定了很多人的人生走向。
翟双白靠在妈妈肩头,一股幽香在她的鼻翼下面缭绕,这股香她并不熟悉,不过非常好闻。
“别让自己这么累啊,我的囡囡!”
怎么才能让自己不那么累呢?我还有责任啊,我还有义务呢?翟双白仰起脸来看着妈妈的脸,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的眼角,真好,一条皱纹都没有。
时间仿佛不在流动了,它就静止在那儿,悄悄地为翟双白等候。
她很久没这种感觉了,浑身软软地,像是跌进了棉花胎里,柔软地沉醉地不想起来。
“翟双白!”她突然听到一个男声,吃惊,发怒,惊恐。伴随着那个声音一只手将她猛然拉开。
妈妈消失了,棉花消失了,以前家里的秋千架,桐花桌,统统消失了。
她的胳膊被康如行紧紧攥着,整个人被他拉到他的身后。
康如桐坐在餐桌前,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神色自如,悠闲。
“你对她做了什么?”康如行冲他大喊。
相比康如行的失态,他倒十分彬彬有礼,耸了耸肩膀:“你不是都看到了?”
就是看到了康如行才会发怒。他被一种无法形容的香味弄醒,打开房间的门,站在走廊上就看见楼下的餐厅里翟双白躺在康如桐的怀里。
他知道正常情况下翟双白不是轻易投怀送抱的人,果然,他低头看着翟双白的眼睛,她仿佛从另一个时空才跌落回来,眼神迷惘,空洞。
“妈妈呢?”她拽住了康如行的袖子:“我还没问她,怎样才能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