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的余光,喷洒在金色的沙滩和粼粼的海面,天地海都成了一种颜色,满目的橙,就连那双干净澄澈的眸也泛出了妖艳的橙。那面对着海萧瑟蜷坐着的背影,那修剪整齐的白皙五指中流泻的橙沙,随着海风轻轻舞动的褐色长发,微侧着的脸,微翘的唇角,成了一幅再也没有办法重复的永恒。
是呢……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都没有办法再复制一次。那些想回也回不去的曾经,那些美好得让你疼痛的青春。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她(他)们的相遇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她(他)们的离别都过了八年。没变的只有那些似繁花似流水,却已荒草丛生的共同青春而已。
坐在海边的人是黎暮卿,某大艺术系毕业的普通大学生。80后独生子女。
饱满的额头,永远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面总是装着满满笑意,修剪整齐的斜刘海,总被遮住半边的修长眉毛,不算高挺但圆润的鼻,不笑也总是微翘的嘴角,微薄却饱满红润的唇,圆润的脸蛋上有个尖尖微翘的下巴。
虽然没有高挑的身材,却也是玲珑有致,对男人还是有几分杀伤力的,可惜的是永远一身T恤牛仔裤,好像故意要让男人对她免疫似的。不过这倒跟她那张漂亮却不张扬,永远挂着温暖笑容的脸非常相配。
当年,就是这张笑脸,让多少男男女女都愿意跟她成为朋友,她的漂亮是会让女人和男人都喜欢的那种。
这张脸跟十二年前一模一样,岁月,似乎没有在上面刻画下任何她经过的痕迹,可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岁月拿着一把更残酷的刀,在她心上留下了更深刻的斑驳。
逼得她逃离那个城市的,是那座被拆掉的城,那个她(他)们相遇然后离别的城。仿佛拆掉的是她身体的某个部分,仿佛拆掉的是她的青春,支离破碎,再也没有办法复原。
三十五岁的她,在那座虽然生活了十二年,却依然陌生的城市,坚强生活着,在奋斗了八年后,终于在那个城市落户,却感到突然失去了身份。终于,在那座她坚守了十二年的城,被拆得支离破碎后,她仓惶逃跑了,是那样狼狈。
她似乎听到了某种城墙轰然倒塌的声音,漫天的尘土,伴随着尖利的呼号,拼命追赶着站在城墙下的她,瞬间要将她覆灭,她不得不逃。那种声音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于是她背着简单的行李,搭上了那天她所能赶到的最近的一班飞机,逃到了这座城。
终于,她有时间喘口气,让自己去好好重新搭砌,那座已经崩塌的城,那个她好多次想去仔细回想,却总在想起一角的时候被岁月嘎然打断的城。
那座城,承载了她太多的青春。为了进这座城她付出的,在这座城里她拥有的……如今却已全数塌陷。她想去修补,却好像是再也修补不好了……
如果,没有当初发生的那些事情,是不是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也就没有今天的逃离。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果……
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是阴云密布的夏天,SARS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大江南北,逼得许多工厂学校不得不停工停学,但它唯一阻止不了的是上帝都奈何不了的高考。高考用它的严肃认真狠狠教育了SARS一次:“不管你有多凶猛都阻止不了我的如期而至。”
对高三的学生来说,估计也只有高考比SARS更可怕了吧。
可对黎暮卿来说,那次高考不是可怕,是一个灾难。
她不是高三的学生,她用她的倔强和坚持,换来了这个本不该再属于她的机会。22岁,她辞掉了工作,只为了这个七年来她一直想要,当年无论怎么哭喊和理论,也没有在父母那得到的机会。
15岁的她被父母的一纸决定送入了中师,从那天开始她爱的画画,和她憧憬的大学生活,她从梦中跟她们一一告别。
22岁夏末,她已足够决定自己的未来。于是,她用一场与父母的谈判换来了这次机会。联系学校旁听,开始埋头于书本中,奔波在画室和教室之间。
23岁的初春,南方春雨料峭,高考也即将来临。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夹杂着冰凉雨丝的初春傍晚。
那个傍晚有些什么改变了,她的世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没有太阳的。她一直觉得从那个傍晚开始,她被撕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复原。
以至于后来她一直不愿意想起,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那个冰冷的初春,她从一个幸福的悬崖跌落到了漆黑的谷底。
当她考完专业从外地回来,迎接她的是一个晴天霹雳:她的一个堂妹,黎紫钰,从四层楼的阳台掉下去了,她没死,但是成了植物人。
她本该跟她一起参加那年的高考,她本已被某医大看好,她本该还活蹦乱跳的在她眼前,可是却再也没有这些本该了……
那个皮肤雪白,总是羞涩却甜甜笑着的妹妹;那个有着两个深深梨涡,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妹妹;那个喜爱跳舞,身材修长,连走路都带着韵律的妹妹;那个才只有17岁,该有着如花青春和似锦前程的妹妹。怎么可能?又怎么会呢??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消化和拼凑这个信息。后来,她从家人和外界零零碎碎的拼凑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妹妹是自己从阳台跳下去的。在一个冷雨纷飞的凌晨,她像一只急坠的碟,一头扎进了风雨里,再也没有飞起来。
从黎暮卿眼前无数次闪过的,是她们姐妹五个在奶奶家前坪嬉闹的情景,是她们一起在葱绿的菜地里抓蚱蜢的情景,是她们排成串在河边溜达唱歌的情景,是守岁时在奶奶家前坪仰着头看烟火的情景……
因为都是独生子女,从小太过孤独,她们五个特别珍惜在一起的时光,每一个对其他四个来说都是最特别的存在。
尤其是黎暮卿,她是老大,除了大妹妹的出生离她比较近,她不太记得以外,其他三个是她看着长大的。
她怎么也无法相信,妹妹是自己跳下去的,那是——自杀啊!
于是,她又从片段的记忆里,搜索出了一个结论:是她和婶婶合力把妹妹逼上了绝路。婶婶一直以来的要强和望女成凤,她好死不死的选了这一年跟妹妹一起高考,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选择成了压倒妹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不堪重负。
终于,在那个结果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她用自己的方式,提前给出了结果。
这个结论让黎暮卿痛苦不堪。一向乐天派的她变得沉默寡言,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很少看见专属她的温暖笑容了。
对于23岁的她来说,再也找不到一个出口,让她排解心中的悲伤和愤怒。于是,她把自己撕成一块一块的。于是,她无数次的在心里发誓,她要考上大学,连同妹妹那份。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她要带她去看她还来不及看的箐箐校园。
春,就在黎暮卿的沉默寡言,和自我惩罚式的埋头苦干中,悄然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