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阿嚏!”斜靠在窗下围子床上的纪衡不由自主的打了两个喷嚏,他将正在看的书本合上抵在眉间忍不住莞尔一笑,“是谁在叨念我呢?”他自言自语道。
“一是想,二是骂,自是有人骂你呢!”宝麒推门而入,接着纪衡的话儿说道。纪衡见宝麒进门几不可见的微微一怔,但这抹神情也只是一闪而过,宝麒并未发觉,纪衡奇怪的不是门房居然没有阻拦和通报,而是宝麒来访,对于宝麟的来访,他还真有些不解其意。
不过,也没让纪衡费心思琢磨,宝麒大喇喇的往纪衡对面的椅子上一歪,随手马鞭往桌上一扔,他盯着纪衡,目光中带着审视,他说:“你的门房倒也爽快,我说我是一等候家的大公子,他们连通报一声都省了,直接便放我进来了!”
虽是这么说,可是意思却不是这样的。纪衡听明白了。宝麒这是说门房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做事不经心,从中也能看出,纪衡在纪家并不受重视,连下人都敢对他敷衍了事。
纪衡自嘲的笑笑说道:“如你所见!不过大人来此,不是想为纪衡教训门房的吧?都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说说吧,倒是有什么事?”
宝麒倒是一愣,没想到这个纪衡这么直接。不过,他倒是愿意和爽快人打交道,他咧嘴乐了,说道:“那我就直说了,你要是想娶宝瑛,我阿玛不会同意的!”
纪衡淡淡一笑,垂眸,手指慢慢的从书页上划过,说道:“然后呢?”宝麒禁不住暗自赞叹纪衡心思敏捷,是的,他此行的目的并非是来拆散纪衡和宝瑛的。相反,他想给纪衡出出主意,提个醒。一路从四川到京城,他也看出宝瑛和纪衡已经郎情妾意、生死难离了。并且,对于纪衡此人,他倒也颇为赞赏。
于是他接着说道:“我这这京里面各家议亲婚配讲究的是个门当户对,这侯府的嫡女要是配纪大学士的嫡子倒也般配!”纪昀的四个嫡子年岁都已不小了,就算是第四子纪汝亿业已年过四旬,宝麒的话说的就算是很直接了,纪衡明白,他的意思是如果纪衡能想办法记入到纪昀已经过世的夫人马氏的名下,或许婚事是可以谈的。
成为嫡子?纪衡的目光微微有些发直,这个,他还从未想过。十八岁之前,他的愿望一直是记入纪家族谱,也成为河间纪家的一员,哪怕是庶子亦可。可是,这也是求之不得的,如今要想和宝瑛成就鸳盟居然要记入马夫人名下成为嫡子,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一丝莫名的惆怅、烦闷甚至带着点愤慨的一齐涌上了心头,他禁不住握紧修长的手,将手中的书团到扭曲。宝麟也不吭声,就那么瞪着眼盯着纪衡。纪衡愣怔了一会,慢慢回过神来,他冲着宝麒涩然一笑说道:“听说雍正朝的封疆大吏李卫是要饭花子出身!”
宝麒低头笑了,半晌,他抬头说道:“可是,他当花子那阵儿,也没听哪位大员将闺女嫁给他的呀!您用了六年从从七品做到了六品,是个有出息的,可是您现在不是……”宝麒没有接着说下去,但纪衡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苦笑无言,以他今时今日撤职查办的境地而言,刚才那句已经算是大言不惭了,如今宝麒的话他还真是接不上!
宝麒见纪衡无言,便不想再深说,都是聪明人点到就算了,于是他又费了半天唾沫说了些旁的事,最后终于拱拱手告辞了。至始至终,下人们连杯茶都欠奉,足以见得,下人并未将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宝麒暗自叹了一口气,连纪府都住不进去的人,要想成为嫡子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回京也有两三日了,纪衡就憋在屋子里没出去过,今日宝麒来访却让他烦闷了起来,他又将方才看的那本书捡了起来翻了翻,硬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索性便将书丢在一旁,信步出了家门。门房见他出门,竟也不闻不问,就跟没看见似的,纪衡也不在意,径自出了门。
十二岁到十八岁,纪衡在京里呆了六年。可是,这六年间,他并没能鲜衣怒马一朝看尽长安花。与之相伴的是四书五经八股制艺,他想的是一朝金榜得中,光耀纪家门楣。
如今,回京待勘的他倒是有了闲暇,他出了罗圈胡同,七拐八拐,不知怎么着就上了永定门门大街,他沿着永定门大街踽踽而行,过了永定门向北,往正阳门走,没多远就到了天桥。这里有汉白玉石桥一座,三梁四栏。桥下为由西向东的小河龙须沟。因明清两代皇帝祭天坛时必经之路而命名天桥。
这里,有许多江湖艺人在天桥“撂地”。所谓“撂地”就是在地上画个白圈儿,作为演出场子,行话“画锅”。锅是做饭用的,画了锅,有了个场子,艺人就有碗饭吃了。天桥市场的杂耍表演是一大特色,不但项目繁多,而且技艺高超。
纪衡瞪大了眼睛,在京城住了那么多年,他从未看过如此情景。有拉大弓的,先是请围观者中力气大的人进场试拉。试拉者憋得脸红脖子粗,最多只能将弓拉开一半。艺人却能将弓轻松地拉开,还能左右开弓。眼前这位,居然能同时拉开四张弓。
还有演“油锤贯顶”,一个瘦小的汉子头顶一撂砖,另一个壮实不多少的汉子用油锤猛击砖,将它们击碎。他们俩还演“睡钉板”,就是将钉尖朝上的木板平放地上,那个壮实点的脱光上衣,仰躺在钉板上,胸前放一块石磨扇,那个瘦的用大锤敲击磨扇,将它打碎,而前者前胸后背均无恙。
但还是耍中幡引起了纪衡的兴趣,中幡由竹竿制成,高约三丈。竿顶有红罗伞,伞下挂着一面绣字的标旗。表演者将竿子竖起托在手中,舞出许多花样:或将幡竿竖于一个肘弯处,用力将幡竿颠起,用另一个肘弯接住;或用后脖窝、脑门接住;或用单手托住竿底,反腕将幡竿移到背后,再将竿抛起到前边,或用肘弯或用肩头将竿接住。最难的一招是将竿抛起,用下边的牙齿接住幡竿底部一个边,还要让它仍保持直立的姿态。
纪衡仰起脖子,兴致勃勃的抬头去看,阴郁的脸庞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待那个耍中幡的将顶着的幡向前一甩,貌似马上就要倒了下了的样子,纪衡忙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却听到背后一声清叱:“哎呦喂!你踩了爷的脚了!”
声音清越,入耳熟悉,纪衡忙回头,对上的却是一双笑意盈盈的杏核眼。她今天又调皮了,披着黑丝绒的披风,带着瓜皮小帽,里面隐隐露出了紫缎子面的巴图鲁背心,粉妆玉琢,乍一看还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这宝瑛又是做了男装的扮相。
突然出现的宝瑛,让纪衡有些惊讶,宝瑛推了纪衡的肩膀一下略带嗔怪的说:“你傻了么?你就不知道去我们家看看我么,不知道人家惦记你么?”最后一句,她有些羞涩,说的倒是极轻。
纪衡含笑只是不语,宝瑛见他不吭声,也红着脸侧着头注视着他。十里长街上,纷乱的人群中,宝瑛和纪衡如入无人之境,就这么静静对立凝视。他很想她,也不过是才分离了两日,他便觉得似有多年未见了一般;她也很想他,惦念着他的衣食住用,还有未了的官司。
远处,一双略带阴沉的眼睛将着一副执手凝视的画面尽收眼底,纳兰红日看着宝瑛明媚的笑容觉得分外刺眼,这是曾经属于他的笑容,他禁不住涨红了脸,握紧了拳。
这几日,纳兰红日一直徘徊在勒保府的大门口,门房倒也没不让他进去,可是如果要是找宝瑛小姐的话,那么,他们是不给通报的。这是宝瑛小姐特意示下的。既见不到宝瑛,他也不想进府了,没意思。所以,他只是在门口徘徊,期望宝瑛出门能见上一面。
还真没让他久等,才刚一会,就见宝瑛形单影只,独自了家门。自打宝瑛一出侯爵府的大门口,纳兰红日便跟了上去,大家闺秀出门居然扮男装、不带侍女,这本身就透着古怪。本来,他想直接上前招呼宝瑛,可是看着宝瑛奇怪的打扮,他心下犯了狐疑,他想知道她要去干什么!
宝瑛拐过街角,就有一辆马车候在那里,宝瑛便上了马车。纳兰红日愈加疑惑,出个门还躲躲闪闪的肯定是有事要背着人的了,于是他便拿定主意,暗中跟着宝瑛了。
未料到,宝瑛的马车竟要出了内城,直接往外城去了。自打康熙爷提了“迁汉令”之后,外城住的一般都是贫苦汉人百姓,这宝瑛要去干什么呢?更没想到的是,马车刚到了天桥附近,居然停了下来,就见宝瑛一偏身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转来转去竟上了永定门大街。
纳兰红日也连忙下马,将马缰绳递给了旁边小店的小二,他也跟了上去。可是,没想到,见到的却是如此一番令他心碎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