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成正月出门,转眼大半年了,家乡可谓翻天覆地的变化。长江干堤上乌黑发亮的混凝土路面,宛如喷气式飞机掠过,蜿蜒千里,逶迆东去。美丽富饶,寸土寸金的江汉平原静卧于身边,绵延至遥远的地平线。堤外八米宽的防浪林排列整齐,莽莽苍苍,镶嵌在清澈见底的土坑边,好似一条长长的玉带。去年特大洪灾后,国家痛定思痛对水毁工程、防洪器材、水利设施投入了巨大资金,整修改建,层层加固。堤面变宽了,砂卵石储存量增大了,重点区域修建了快速抢险通道,因此受惠的百姓无不奔走相告,拍手称快。过去城里人讥笑乡下有四怪:一、厕所不用天盖;二、晴天上街穿套鞋;三、澡盆脸盆不分开;四、男女老少都打牌。如今终于少了一怪,朝前迈出了矫健的一步。
正直牛马归栏时分,牛成背包提袋,向家里走去。牛天山、牛天龙眼尖,高呼着奔跑过来,“妈妈,爸爸回来啦!”,“妈妈,爸爸回来啦!”他们像六月份的玉米又拔高了一截,衣服穿在身上明显地小了一个码子,长裤膝盖上有了小洞,一处留着补丁。两人一阵风地跑到牛成跟前,搂的搂腰,抱的抱腿,亲昵着想为大人分担点什么,毕竟人小包大力不从心。牛成说:“你们别把包摔坏了,里面有新买的玩具枪。”
两个小家伙不管不顾,扯开拉链,将两把仿制冲锋枪端在手里,牛成喊着这枪要如何,他们无师自通。“嘀嘀嗒嗒”“嘀嘀嗒嗒”那逼真的声音和枪管里喷射的火焰,即刻招来一群羡慕的儿童,两人对射了一阵,谁也没有倒下,却依然玩得十分卖力,情绪高涨。笑兰笑眯眯地走来,臊得像个刚出嫁的小媳妇,“咦,怎么舍得回来的?”久别胜新婚,牛成却责怪道:“他们怎么穿那么差,添两套新衣服呀。”
笑兰拾起一个包,边走边说:“你知道什么,电视里说男孩要穷着养,不然不知道奋斗,女孩要富着养,不然别人两块蛋糕就打发了。现在他们都还不懂事,讲究什么穿戴呢,再拖两年冇事。”
牛成循循善诱,“老父奔波无好子,要知贤母看儿衣。你怎么能那样看问题,他们从小穿得太差无形中产生自卑感,而一个儿童的经历、思维、习惯,往往会影响他的一生。收纸皮的走路大多数东张西望,看两边有不有什么破烂;开飞机的一坐上去就高瞻远瞩,眺望千里;泥瓦匠整天同砖和水泥打交待;政治家考虑的是祖国统一,国富民强。水无形状,放在桶里是圆,装在斗里为方,人同样如此……”
笑兰掐断他的话,“明天给他们买两套衣服就是了,哪有那么多道理,可惜你两片嘴唇是肉,要是瓦片做的早就夸破了的!”
“我已经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套。”牛成进到厨房,喝了杯茶又说开了,“他们年纪还小,不能让其产生心理阴影,有心理阴影的孩子人生目标都会低,定位低了再努力也不会有太大的出息。有人说电脑软件师同篾匠师傅的智商差不多,只不过他们的思维不一样,一个编的是程序,一个编的是篾器,服务的对象不一样,待遇和前途也就千差万别。”
“想他们两个有出息,别端豆腐垫脚——打错了算盘。”笑兰一边漫不经心地应话,一边从袋里取衣服、书籍、果品。
牛成又问道:“他们的成绩怎么样?”
“柿饼样,每次考试六十多分、七十多分,期中考试老二的语文冇及格。”
“是没有人辅导,还是他们没有压力?”
“你不在家里我一人哪有精力管,管也管不住,一个个像飞天蜈蚣,整天忙着打仗,玩游戏,谁把学习放在心上?上次蒯老师巴不得天龙留级,嫌他两门主课考得太差。”
牛成着急了,“还有两个月时间,让他努力一点,争取跟上班。”
“留级就留级呗,鸭子跟着大雁飞自己累了不说,别人还瞧不起,反正年纪不大,着什么急?你还买枪来,设着法子带他们玩,这好啦,下次等着考五十分、四十分!”笑兰虽然颇有微词,却是一脸的幸福,看到老公竟然给自己买了两套新衣,连忙拿起来比试。
晚上,两个玩累了的孩子早已在后床酣然入睡,笑兰凭着多年肌肤之亲,感觉到丈夫的身体有些异常,这事非同小可,决不能留着过夜,她目不转睛地审视他,“问你一件事,你可得如实交待。”
牛成心里七上八下,表情却坦然自若,“行啊,你说吧。”
“以前你不是告诉过我,你们老板娘同我们年龄差不多,前几天银老板接电话怎么说大我们很多,快五十岁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笑兰向来过目就忘,偏偏记住了这句话。
牛成想起舒银花的叮嘱,只好闪烁其词,敷衍了事,“她们两姊妹都是老板么。”
“两亲姊妹怎么会相差二十岁?再说她也不像五十岁人说话的腔调,里面肯定有鬼!”
“有什么鬼,她像神经病喜欢乱讲,自作聪明,无非是要你放心,不用挂念,让我在那里安心工作。”
“我有什么不放心,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她要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嘴巴长在人家身上。”
“银老板两口子同你住一栋宿舍?“
“嗯。”
“你长期不在身边我怎么管得了,要你守身如玉也是老鸦啄汽泡——空指望。善游者溺,善骑者堕,这不是搞别的事,在外面打工也是为了安身立命,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别得意忘形,贪图快活,把自己的命玩掉啦!”
牛成见她豁然贯通,这般态度,也就试探着兜了底,“唐经理被骟了,她老是找我,我都烦死了。”
笑兰内心一颤,“那你们上床了吧?”
“没有。”牛成敷衍塞责,表面看不出一丝破绽,心却在咚咚地跳。
“天天在一起,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这事儿还有不成的?”笑兰忍气吞声,却没有半点责备,更没有恶语相加。牛成虚惊一场,心存感恩。她平静地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是你正派她会找你,肯定臭味相投!”
篱牢犬不入,真正浩然正气的人美色是诱惑不倒的,可牛成是一个凡夫俗子,有着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哪里抵挡得住。他也知道夫妻感情方面一旦出现裂缝,就会失去信任,互相猜疑,危机四伏。尹铁民若不两地分居,薄情寡义,舒金花怎么会红杏出墙,分崩离析?舒银花若不心怀鬼胎,诡计多端,怎么会闹至要离婚?这事固然自己负主要责任,笑兰难道没有一点过错?他嘟哝道:“老是只怪我,如果你在身边,别的女人敢这么大胆、放肆?每次要你跟着一起去,总是说要带孩子读书,田不能丢,牛不能丢,猪不能丢,你逼良为娼,我有什么办法呢?”牛成既是陈述道理,也是一种自卫。
笑兰奋起还击,言辞却令人啼笑皆非,“喜欢喝酒的人到那里都喝酒,不喜欢喝酒的人再好的酒也不尝。你教书时我不在身边,每晚都陪着,你喜欢这杯,切了旧葛藤,添了新机会,我又有什么办法?”
牛成眉目开展,夸夸其谈,“那时不什么也没有发生,好端端的到现在。”
笑兰也跟着坐了起来,“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一年级的小学生都在念:两个老师不怕丑,脚挨脚手牵手,半夜还在树下搂。”
“流丸止于瓯臾,谣言止于智者,那些聋子听见哑巴说瞎子的事你也相信,到头来不自己吃亏?”
“是草有根,是话有因,人家没说张三李四王麻子,一定要把癞子往你头上推?”
“那是龚宫年纪小,不懂事。”
“二十多岁的姑娘还不懂事,再懂事一点给你生儿子了的!”
牛成窃笑,“怎么会呢?”
笑兰冷眼凝睇,“那个旧相好的是不懂事缠着你,这个新相好的是我不在身边有机可乘,总是有原因,有借口!要是你晒得像黑骡子,还有女人缠着吗?要是你瘦得像枯猴子,还有女人找吗?要是你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像老柳树皮还有女人要吗?”
这个尖嘴利舌的婆娘说起话来入木三分,格外刻薄,牛成笑得更加灿烂,“自个内心巴不得,真是那模样你还要我吧?”笑兰眨了几下眼,显象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体贴,抱紧他的身子泥鳅一般扭动起来,“要,要,要!”牛成仿佛钻井工人,一边开动钻机,一边大秀恩爱,“不是我人长得怎么样,也不是我喜欢这杯儿,三更半夜她要钻进被子,能把她赶走?万恶淫为首,我也不愿惹事生非,一心想着辞掉那份工作。”
“何必自己吓自己,现在我想穿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只要你离开一点,眼不见心不烦就行了。”笑兰获得了早已料定的结果,却舍不得将男人驱离家庭,索性好老婆做到底,不去追究、责难,反过来催问:“既然是她主动献身,错不在于你,为何还要把那么好的饭碗丢掉?”
“这只是一方面,她们两姊妹勾心斗角,我夹在中间为难。大的嘱咐要铁面无私,把帐管严一点,别重报多报了材料;小的喜欢弄虚作假,今天多报几百元商品,明天多报几十元开支,我签了字就是钱。长此以往,不是得罪这个,就是得罪那个,横竖怄气,干下去有什么意思?”牛成支支吾吾,把那小媳妇的日子如实道给娘家人听。
笑兰眼睁睁地看他,百思不解,“一般单位管钱管帐的都是老板很信任的人,你一不是亲戚,二不是朋友,人家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岗位,那么多的帐交给你管?”
牛成百炼成钢,理直气壮,“这有什么不妥,她们不让我经手一分钱,什么油水也捞不到,有的只是压力、难度和工作量。工人上班我得去现场,别人休息我还有算不完的帐,忙了这头忙那头,有苦无处诉说。”
“穷人手脚黑,富人心眼黑,两姊妹也要明争暗斗。”笑兰忿忿不平,“既然这样,金老板是大老板,你听她的就行了,给她把话挑明,不然她以为你不称职,倒过来责怪你。”
“君子易处,小人难交,奉承大的得罪了小的,疙疙瘩瘩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牛成去意已决,语气是那么剀切。
“头顶天,脚踩地,你管帐不坚决一点怎么行呢,那么浅显的道理还要多说?老是要我跟着去,去了这事同样帮不上忙。你以为我不想,家里怎么办?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们做工程的哪里接到业务往哪里搬,两个儿子读书老随着你们到处转?城里的书读得起,口音不一样,教学进度不一样,到一处地方还得半年适应,成绩只会越来越差,他们没有长进你赚再多的钱有什么意义?再说你们的工资又不是旱涝保收,万一没有工程做了一家人喝西北风?那头水牛生崽才半个月,现在的牛价可高呢,喂一年多就可以卖两千大几百元;那猪婆也争气,每窝十多个猪崽,不满月就有猪贩子上门收购,我可舍不得!”笑兰是个明白人,所说之话自然有理,见男人默不作声,她关切地说:“我也愿意你在家里,若真不想做份工作,干脆回小学又教书,晚上写一下码单决不会比外面差。”
牛成气不打一处来,“早就说过,做码庄犯法,当老师写单不罪加一等!”
“你既不是共产党员,又不是国家干部,喜欢讲大道理,人家那么多有身份的人,退休职工不照样在做码庄?”笑兰嘀咕道:“龚宫去年就离开学校了,兴许正缺老师,要不去你打听一下?”
牛成靠着床头,心事重重,好半天开了口,仍然不屑一顾,“穷疯啦,混一年抵不上这边两个月工资,我才不会重操旧业!”
笑兰见男人渐渐进了自己的话笼子,更加振振有词,“晓得这么说,还不珍惜,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给人家打工哪有不听闲话,不看眼色的?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没听说过?田里活你做不好,辛苦的事你不愿干,眼看着孩子一天一天大了,花钱只会越来越多,没钱谁瞧得起?这个世界很现实,人家吃得口角满出来也没有给你的!”
“现在要空很长一段时间,工地上的事都熟悉了,我想去别的地方闯一闯,运气好兴许赚的钱不会少。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是盯着一处,墨守成规,有什么进步?”牛成把酝酿已久的方案兜了出来。
“换生不如守熟,走三家不如坐一家,你周游列国去看一看,哪里有这么轻松的事,哪里有这么高的工资,哪里还差一个爷?武官会杀,文官会刮,天下乌鸦一般黑,当老板的心慈手软还搞得事中?”笑兰唠唠叨叨,人生哲学倒背如流,“男人无志纯铁无钢,女人无志乱草无秧。转眼三十多了,人家的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我里一年是这个样子,两年还是这样子,老不知道争气,再过几年人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