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挨了些日子,双方基本上达成一致意见,朱法官、书记员、原告、被告以及相关人员坐进了第二调解室。事发后舒金花、何龙初次接触,两人狭路相逢,不共戴天。舒金花满腔义愤站了起来,“何龙,做人要讲良心!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多得一点少得一点无所谓,但想到你爸因受气惨遭车祸,命丧九泉,我的心都碎了……”
平时何龙是个爱幽默爱夸张的人,生活中人们也乐于幽默夸张,诗仙李白动不动“手可摘星晨”,《红楼梦》里还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领袖也曾经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可今天何龙哑巴吃黄连,丝毫忽悠不起来。他睃了一眼对方,错综复杂,满脸厌恶,“阿姨,你就别烦了,他老人家在世坐着不动,一年也有上百万元进账,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悲痛难道我不心痛?”
舒金花想到前年与何子文相恋,很快结婚,今年就阴阳两隔,她悲恸得双眼噙满泪水,两腿不停地发抖,那燃烧的怒火化成字字句句,钢刀般地直指何龙,“若不是你丧尽天良,你爸怎么会有飞来横祸?若不是你居心不良,我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你是元凶巨恶!你是罪魁祸首!你将来也得不到好死!!”
何龙躺进棺材失去了翻身的机会,只能将错就错一硬到底。他色厉内荏,冷眼斜视,两片猪肝色的厚嘴唇蠕动了好半天,才挤出话来,“我也是为他身体考虑啊,谁知道弄成这个局面。哼!人家说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可是连老爸的命都搭进去了,你还在猫哭老鼠假慈悲!”
舒金花声竭力嘶地抨击他,“你为什么把小美安插在我身边?你为什么指使她在我的茶里下药?你为什么要阻止我生育?为了继承那份可观的家产,你就六亲不认,泯灭人性!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是树丫巴里钻出来的?你要这些钱盖眼睛?!”
何龙曾几何时受过奇耻大辱,何曾被骂得狗血淋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霍地立起一巴掌甩过去,若不是隔着宽大的椭圆形桌面,若不是舒金花躲避得快,那一掌足可以将她打成脑震荡。舒金花欲恶言相加,也见好就收。
朱法官手拍惊堂木,正颜厉色,“不许咆哮法庭,都坐下来把态度放好!现在已是既成事实,重复过去的那些话有什么意义?”室内安静下来,非比寻常。朱法官语重心长,循循善诱,“古人说,人可以一生不仕,但不可一日无德,德为才之帅,才为德之辅。用艺术的语言来讲,人是三界所生,天赋的人性,地赋的人命,父母给的身子;性界正没有脾气,心界正没有私欲,身界正没有不良嗜好;犟脾气毁性纲,私欲重毁心纲,凌辱人毁身纲。这些话虽然不完全符合辩证法,却有着深刻的寓意。所以你们要学会感恩,用良心做人处事,要以法律为准绳,学法、懂法、守法,酿造一个良好的社会氛围。致富门路千万条,遵纪守法头一条。道理已经摆了,事件已经明朗,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俩若对调解条款没有异议,签上名字到此为止。”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到极点,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集两名当事人身上。狗怕夹尾,人怕没理,何龙猛然拿起笔,迅速在调解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上两个字,弗然起身离去。司马坡也站了起来,舒金花履行完手续,大家不欢而散。
离开京城的头一天,牛成陪伴舒金花来到陵园,走在硬梆梆的地板砖上,她感到身子像树叶一样轻飘,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刮走。林荫深处,肃穆难耐,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墓碑,加重了与世隔绝的阴森气息。这几夜舒金花以泪洗面,不停反思,自己若经常与何龙理性沟通,岂会埋下祸根,那晚若沉着冷静,何子文怎么会大动肝火……
牛成将一束菊花置于碑前,肃然起敬深切缅怀,接连三鞠躬。舒金花看到“何子文之墓”,再度悲伤,泪如泉涌,长歌当哭,“子文,你曾经教导我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是记住了你的话,可你的儿子与我水火不相容,我这下半辈子怎么办?子文,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出差在外我等你三五年也行,可你得给我一个归期呀。子文,这两个多月我丝毫没有做对不住你的事,无论多么优秀的男人我都没有动心,无论多大的诱惑我都一直为你守身如玉。子文,跟我一起回去呀,子文……”
舒金花哭得回肠伤气,声竭力衰。牛成不忍心看下去,百般开导,“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人死不能复活,杜鹃啼血也没用啊,节哀顺变,工地上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处理。”
燕子衔泥垒窝窝,忙进忙出何其苦;螳螂扑蝉雀在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同何子文构筑的家庭,构筑的未来转眼土崩瓦解,舒金花痛苦不堪,明白了人生中许多事情不能勉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在牛成的搀扶下离开了那个伤心欲绝的地方。
火车缓缓启动,城市的灯火稀稀拉拉在雨中朦胧地闪烁,雨越下越小,车越行越快,过黄河,跨长江,威风凛凛,铿镪铿镪。软卧车厢里安静舒适,不像硬卧车厢拥挤脏乱,过道上早已没有人走动,黑夜似乎吞噬了整个世界。舒金花躺在下铺万念俱灰,晕晕糊糊。牛成一路观察着她的表情,知道她还没有从悲苦中走出来,也就十分理解。出了火车站,两人依然默默无言,双目交流后同上了一辆“的士”。
早晨,天空浮云密布,空气异常清新,如雾般的负氧离子越过重峦叠嶂,从覆盖了高大茂密植被的金额山顶峰,奔涌而来,遮住了稚嫩的阳光,驱散了未来得及聚集的署气。“的士”来到别墅前,舒金花按动遥控器,电动门徐徐开启,可是大门紧闭,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我回来了,你不在家里?”舒母刚走进新安小区,忙忙碌碌举起手机,“回来了就好,我去银花新买的房子里帮着收理,下午晚一点才能回来,你要么自己做一顿,要么去酒店吃……”
大门开启,客厅里辉煌寂静,因为宽大人少的缘故,常常只有日光在移动,空气在说话,那自鸣钟权且与时日对答。去的时候一点点行李,回来却是满载而归,牛成将小巧的旅行箱、旅行包和舒金花的包裹一一提进屋里,接着整理自己的东西,把原来留下的衣服、毛巾装进箱子,准备回宿舍。舒金花心憔力悴地坐在沙发上,想到那个男人永远走了,这个男人也要离开自己,心中的落寞无以复加,“你跟我跑来跑去够辛苦的,案子已经结束,该给多少钱呢?”
牛成抑制了一个多月的冲动,凯旋归来,肚里不停地唱着: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轮?但老板满门愁容,无动于衷,只顾想自己的心思。他只好打消肮脏的念头,“俗话说宁可给君子提鞋,不可和小人共财,跟你干活是份内事,也是我心甘情愿。别老把钱挂在口头上,我拿着一份工资就行了,工地上是做事,出差京城也是做事,同样占着你的时间,何必那么见外,一定要分清楚?”
舒金花顾影自怜,声音沙哑,“不一样的,这场官司没有你出谋献策,鼎力相助结果或许大不相同,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是小人,你立下汗马功劳若不收钱,下次我怎么好找你办事?我俩情是情楚是楚,该怎样还是怎样,我不能亏待你!”
牛成见她拉开架势要同自己谈话,失望变成希望,也就在沙发上比肩而坐,娓娓道来,“水退石头在,有理说不歪,官司能够胜利取决于你有充分的道理,也是我俩珠联合壁的结果。不要老想着这件事了,你是老板,要考虑全面问题,两处工地都拉开着,公司那么多事还得靠你支撑,一蹶不振怎么行呢,要尽快打起精神来。”
“我的命太坎坷了,尹铁民耗完了我的青春,喜新厌旧扬长而去;何子文对我好一点,却撒手人寰阴阳两隔;我连个呵护的男人也没有,哪里振着得精神,哪有心思管公司……”舒金花掩面泣声,伤心不已。
“你别悲苦,人生不在于拿一手好牌,而是怎样把一手差牌打好,你是个聪明人,这么大的摊子有个闪失怎么得了?近段时间我看你瘦多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不心痛我还心痛呢!”牛成善解人意,从包里搜出纸巾递过去,殷情献得恰到好处。舒金花没有接,头倚在他宽厚的肩窝里,梨花带雨地诉说:“我也懂得这样消沉下去不行,但就是走不出这个阴影,没有一个知心的人,你说我怎么办?”
牛成怜香惜玉地拥住舒金花,她的脸盘呈现出僵硬的寒光,整个人像冰块制成的,似乎不扶住她就要跌得粉碎。他心疼道:“花,你太疲劳了,洗个热水澡好好地睡上一觉,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彻底忘掉,从头开始,为自己的心找个家——何总不在了还有我哦!”
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大凡聪明的女人,骨子里都有世俗的一面,舒金花幽怨地看着他,“好吧,你帮我把二楼卧室里衣服都拿下来,那房间阴气逼人,再呆下去身子会耗干的。愁人苦夜长,我不能守着那个死鬼了!”
“志士惜日短,我来陪伴你!”牛成血气方刚,气性迸发,猛地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已是下午一点,别墅里静幽幽的,舒母开门后看到客厅里放着一个包、一个旅行箱,知道牛成也在这里,可能案子没有了结完,还需要商量。她蹑手蹑脚来到厨房忙自己的事,一会儿轻盈的脚步声在响,舒母端了两盘水果、饮料向客房走去。客房里已大不相同,台桌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梳妆台,上面摆着香水、头油等化妆品,再瞅一眼,牛成独自仰面朝天,酣然入睡。舒母目瞪口呆,悄然离开,恨不得将自己的双眼抠掉,尽管这个模式自银花提出后在脑海里有过概念,但此时内心依然惊涛拍岸,不知所措。
舒母将饮料重新放进冰箱,来到二楼,见原来的主卧室乱七八糟,相片、杂志、纸张散落一地,猜想大女儿的心已经不在此地了,这套豪华的房间弥慢着一股阴森的鬼气,谁会有好心情?早就该搬出去了,自己只知道挨着她睡,安慰着说一些宽心的话,居然没有想到这上面来,真是糊涂至极!舒母思量着收拾房间,被子要收起来,床铺要往墙边移,凌乱的衣服要整理,必须得来个大扫除,把何子文的灵魂和霉气驱逐出去!保险柜太大太重了,两人抬不动,看来得自己搬上来看守……
舒金花从卫生间出来,听到楼上有细微的动静,连忙合上房门,撅起嘴亲牛成耳根处最怕痒的地方。他还在歪头梦呓,“不来了,不来了。”舒金花用劲捏了把,爱恨交加地轻声碎道:“来你的头,快点醒,我妈回来啦!”喊到第二遍,牛成一骨碌坐起,惊慌失措地问:“捉奸捉双,那怎么办,我是躲还是走?”舒金花将床单往自己身上拉,嗔怪他,“谁叫你睡过头的,快一点半了。”牛成手忙脚乱开始穿衣服,“老人家怎么不守信用,不是说下午晚三点才回来吗?这偷鸡摸狗的事,该没看见吧?我还是走,在这里憋得心慌!”舒金花掩嘴抿笑,“把衣服穿正,只管装着若无其事地出去,别把胆吓破了。我妈在楼上没有看见你干坏事,不会打你的。”
牛成顾不上系领带,一手扣衬衫,一手拉皮鞋,慌不择言,“遇上她老人家我负荆请罪,做坏事的人该受惩罚么;打了就好,下次再也不敢擅自冒犯。”舒金花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一个劲地偷着乐,“你自己去,我不开车送了的?”牛成着急地说:“还送什么,你给我把电动门打开,我出去后搭公交车。”舒金花将备用钥匙递给他,“你对着按一下门会自动开启,声音很小,别吓坏了。”牛成接过钥匙,意犹未尽又吻了一遍,“肥水不流外人田,吾将上下而求索。”舒金花打过一绣花拳,催道:“好啦好啦,等下脱不了身捉活的,没有谁给你求情,如何向我妈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