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玉宫是一座近似花园式的宫殿。若是春夏之季,定是繁花似锦,绿草如绵,如今秋去冬来,百花凋零,树木枯黄,竟平添了更浓重的萧索。不过好在一场漫天的风雪,片片落雪挂在枝头,倒像是千树万树,梨花惊艳。
凝玉宫内部,铺着华美地毯的宫殿中央,青铜鼎中,噼啪燃烧着熊熊的炭火,将整个宫殿烘的暖暖的,犹如初春。
玉妃娘娘欧阳玉斜斜的倚在雕花锦褥的大床上,头顶上方垂着质地柔滑的轻纱帘幕,用银钩轻轻挂在了一旁。
欧阳玉脸色红润,气息均匀,哪里有半分的病态之弱!
沐兮裳心底泛起一阵冷笑,缓步走到欧阳玉榻前,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民女冷潇湘参见玉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欧阳玉连忙起身,扶起跪在地上的沐兮裳,轻嗔道:“快别这么客气,都快是一家人了,这样多生分啊!来人,还不赐座!”
“谢娘娘!”
欧阳玉拉着沐兮裳的手,坐在她床边的太师椅上,微笑着道:“其实啊,自那日公主园一见之后,本宫就对姑娘,这个医术超群的奇女子,有些念念不忘!”
沐兮裳低眉浅笑着,心里想的却是,哼,念念不忘,我看是耿耿于怀还差不多!话又说回来,一个女人对她念念不忘,还真是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本宫假借生病将你召进宫来,你不会介意吧!”欧阳玉试探着询问。
“娘娘多虑了,能承蒙娘娘亲见,是潇湘的荣幸!”沐兮裳淡淡地道。
欧阳玉闻言,立刻眉开眼笑道:“潇湘姑娘真是一个可人心的姑娘,不知可曾许给了人家?”
这才是今天的正题么?果然,赏菊宴会那日皇上的反应,还是让她产生危机感了么?
沐兮裳准备静观其变,于是她不动声色的答道:“回娘娘,不曾!”
欧阳玉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惋惜的神色,“听说,姑娘是岑王的义女!这世子爷可是一表人才呢,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姑娘就没考虑过,亲上加亲?”
“回娘娘,潇湘同世子爷只有兄妹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恩——”欧阳玉略微思索了一番,“那墨王爷呢?本宫瞧着他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而且对姑娘又十分中意!”
沐兮裳抬眼,望着满脸殷切的欧阳玉,淡笑道:“王爷身份尊贵,潇湘出身低微,不敢妄想高攀!”
这已经是间接的拒绝了!
欧阳玉的眉头渐渐收拢,水漾的明眸中也已现出一丝不耐,只是她的语气,依旧温柔,“姑娘莫不是有了意中人?哦,本宫想起来了,赏菊宴会那日,一直陪在姑娘身侧的男子倒是英俊挺拔,身形气质不输他们二位分毫!如此看来,倒是本宫多事了!”
“娘娘!”沐兮裳蓦地站起身,语气中尽是凌然,“您到底在担心什么?论家世相貌,潇湘连娘娘半分都不如,况且潇湘此生,绝不会入宫,更不会阻碍娘娘的圣宠不衰!”
欧阳玉也噌的站起身来,揭掉了伪装许久的温和面具,冷言冷语道:“好,冷潇湘,你记住今天说的话,来日你若入得宫来,本宫定然不择手段,也要毁了你!”
“爱妃这是要毁了谁啊!哈哈哈哈哈!”
两人闻言,皆是身体陡然一震,齐齐望向推门而入的俊逸男子。他五官精致,眉目含笑,一身明黄色龙袍,青丝一丝不苟的束于龙冠之内。
“臣妾参见皇上!”“民女参见皇上!”
“都平身吧!”宇文徵还是一脸如同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他带笑的修目扫过跪在欧阳玉身旁的沐兮裳,瞬间停留了下来,“这位是•••潇湘姑娘?”
“回皇上,正式民女!”沐兮裳低着头轻声答道。
宇文徵撩起前摆,坐到一旁的矮榻上,眼神探究的游弋在二人之间,语带好奇的道:“朕怎么不知道,爱妃同潇湘姑娘的关系,何时好到了可以相对而坐话家常的地步了?”他虽然是面带笑容说着的,但是任谁都能听出语气中,被隐瞒了的不悦。
“臣妾惶恐!”欧阳玉低垂着头,语气颤抖着道。
“皇上误会了!是娘娘身子不舒爽,又是妇道人家方面的病,不好对太医说。所以才召了民女前来!”沐兮裳不卑不亢的解释道。
“哦?爱妃,果真如此吗?”宇文徵偏头看向匍匐在地上的欧阳玉。
“是,的确如此!”欧阳玉急忙答道。
仅仅一个回合,两三句简单的谈话,两个人的差距便如此突显,欧阳玉的眼里,升起了不言而喻的恨意。
她之所以惶恐,是因为知道宇文徵的残忍和冷酷。而沐兮裳之所以淡然,是因为对眼前之人恨到了一个极致。
沐兮裳背起药箱,垂首道:“皇上,若无他事,民女不便打扰,先行告退!”说完,不等宇文徵同意,她就缓步退出了门外。
一场对峙,三足鼎立,沐兮裳的冷汗早已湿遍了身上的里衣,她暗怪自己的冲动和不理智,居然公然顶撞了欧阳玉,这个目前为止,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不过她一贯奉行,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欧阳玉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她的底线,也无关乎她会如此的没有耐性。
忽然,四周的气息出现了些微的波动,打断了沐兮裳的思绪。她停下身来,望向身后不远处的阴影,语气寒烈的道:“谁?出来!”
约么片刻,阴影处缓缓步出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明黄色的龙袍,俊眉修目。他孤身一人站在阴影里,没有侍卫保护,甚至没有太监宫女相随。
“皇上乃是一国之君,下次还是莫要做这些小人行径的好!”沐兮裳冷冷地说完,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宇文徵闪身来到沐兮裳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既然都如此说了,那朕今日就将这小人做到底!”
话音刚落,宇文徵便动作利落的出手,一把揭去了沐兮裳遮脸的面纱。
清辉冷月下,莹莹雪光中,女子一身白衣傲然而立,她眉目如画,气质如谪仙,面纱之下的面庞白皙透明,莹白如玉,紧抿的嘴唇粉嫩如同盛开的樱花花瓣。
这样的如花美眷,这样缱绻万千的容颜,换来的却是宇文徵苍白了的脸庞,和一连的后退。他摇着头,似乎难以置信般的喃喃自语。
“不是她,不是她,你不是她,呵呵呵呵呵!我真是傻,竟然会以为你是她,她早就死了,死了,死在了漫天的火海中,尸骨无存!”宇文徵凄凉的笑着,英俊的眉眼中似有星辉交映。
“皇上!”沐兮裳神色惊疑的盯着有些痴狂的宇文徵。
宇文徵突然伸出手臂,钳制住沐兮裳瘦弱的肩膀,“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她?明明眼睛那么相似,声音也并无不同,你为什么就不她呢?就算是你对我不屑一顾也好,冷言冷语也罢,只要你是她!可你为什么不是呢?为什么?”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苍凉,他就像是独行在广袤沙漠中,孤单寂寞的旅人,他所贪恋的一切,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飘渺且不现实!
宇文徵缓缓地摇着头,一把推开近在咫尺的沐兮裳,低吼道:“你走,你走,你不是她,你走,走啊!”
沐兮裳的确想要一走了之,因为已经有为数不少的侍卫注意到了这里,只不过碍于皇上的九五之尊,而不敢轻举妄动。相信不用太长时间,她与宇文徵的见面就会传进各宫妃嫔的耳朵里,而且被改编的面目全非。
沐兮裳再次走上前,趁着宇文徵不注意,一个手刀劈在他的后颈。她勉力接住身体软绵绵的宇文徵,支撑着将他交到疾步跑来的太监总管手里。
“皇上有些肝火过剩,以至于气虚体乏,脾气焦躁,你让太医院开一些宁神静气的方子,给皇上早晚服用便可!”沐兮裳眼神淡淡的道。
太监总管在宫里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次见到敢对皇上出手的女子,若非宇文徵事先交代,无论如何都不能为难这位潇湘姑娘,她怕是早就被以犯上的罪名,给逮进大牢里了!
“愣着干什么啊?还不快去!”沐兮裳轻声提醒道。
“啊?是!奴才告退,姑娘慢走!”太监总管说完,便唤来了几个侍卫,合力将皇上抬上了龙辇,速速离去了!
沐兮裳叹了一口气,抬头仰望着暗沉的天幕上,斗大如盘的满月。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光洁面庞上吹弹可破的肌肤,低声道:“幸亏有先见之明,换了一张脸!”
冷心快步走上前,捡起遗落地上的面纱递给沐兮裳,并从她的手里接过略显沉重的药箱,“小姐!”
沐兮裳将面纱系于脑后,“看来今日不宜出门,先是惹恼了玉妃娘娘,后又目睹了圣上的狼狈之相,呵——我这颗脑袋啊,真不知道还能在脖子上呆多久!”
对于沐兮裳少见的自嘲,冷心唯有低眉顺目的侍立一侧,不言不语。
“走吧!要在午夜之前,回到岑王府!”沐兮裳秀眉轻蹙的道。
月圆之夜,血盟之时,不知道尧襄能否找到上官芊芊和云箫,并把他们及时带回!
月夜笼罩下的宫门口,一个容貌丑陋的驼背男人躬身立着。见到沐兮裳二人出来后,他不紧不慢的迎上前来。
“王爷吩咐,让丑驼护送姑娘回府!”
沐兮裳掀开马车地帷幔,淡淡道了句“有劳了!”便弯腰进入了车内。
马车疾驰在疏风朗月下,空荡荡的长街。街上的万家灯火早已渐次熄灭,整个梵城岑寂的只能听见偶尔的犬吠。
明明是十五月圆之夜,可是不知从哪里缓缓飘来一块沉郁的乌云,遮住了清冷的月华,掩埋了耀目的星辉。夜色,似乎一瞬间坠入了无边的谷底,阴沉的有些可怕。
突然,马车缓缓地停在了空旷的街道中央,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听不到了间歇的鸡鸣犬吠,甚至连打更的声音,都隐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蓦地,一阵穿堂的冷风夹杂着树枝上的残雪呼啸而过,风声簌簌,像是暗夜中叫嚣的魔鬼。而魔鬼的使者们,也在泼墨般的夜色中,悄然而至。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
沐兮裳面无表情的端坐在马车中,耳边是刀剑相撞的厮杀,还有剑刃刺入血肉的钝响。她看不到马车外面的刀光剑影,但是她可以感觉到气氛的凝住和森寒。
听脚步声和呼啸而至的风声,可以判断出来者众多,而且源源不断。呵,欧阳彻,他终究是吃一堑长一智了,还是说,她到底让他高看至此。
冷心后背抵着马车的梁柱,挥手斩断了马套子,低声道:“小姐,敌人众多,不可力敌,你先骑马走,冷心随后就来!”
沐兮裳撩开车帘,瞧着马车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前方减去逼近的黑衣刺客,以及身上多处受伤的冷心和丑驼,点了点头,跳上马。她扯过马儿的缰绳,最后再看了一眼仍在奋战的两人,一甩马鞭,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只要,只要她抵达宫门口,有万千的御林军保护,那她就有救了!
座下的马儿似乎也感应到了沐兮裳的紧张,撒开四蹄用力的狂奔着。凌厉的寒风夹杂着飞雪,刮过沐兮裳的蒙着轻纱的面庞,将她身上的大氅吹的鼓了起来。
忽然,马儿朝着天空一阵悲鸣,缓缓地停了下来,竟是不肯再前进半步。沐兮裳紧抓着缰绳,眼神警惕的看向前方。浓密的黑暗中,缓步走出了一白一黑的两个男子。白衣男子斜倚在一匹金钱豹身上,手执折扇,面若桃花;黑衣的男人则骑着一匹雄狮,手上擎着一把大环刀,满面的虬须,让人看不清面目。
这二人,一狮一豹,气质迥异,却在在都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高手。他们,正是江湖杀手排行榜的魁首和探花,追命刀夺魄,桃花扇面楼岸。
他们虽然气质不同,但是无一例外的,两人皆眼冒寒光,对骑在马上的沐兮裳,虎视眈眈!
沐兮裳蓦地轻笑起来,阴柔至极的笑声飘散在北风中,竟觉得颇为瘆人,“欧阳彻好大的能耐,居然能够请到二位尊驾,我还真是小瞧他了!”
白衣男子以扇掩面,轻哂道:“劝姑娘莫要做困兽之斗,不然,休怪在下不动怜香惜玉了!”
“跟她废话作甚,直接擒了来便罢!”黑衣男子一声冷斥,手持大环刀便分身而来。
“哎呀,莽夫就是莽夫!”白衣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亦飞身而起,直冲沐兮裳而来。
沐兮裳眼神冷冽的扫过二人,抽出腰间软剑,堪堪挡下了黑衣男子迎面劈下的一刀。
“好!”黑衣男子一声大喝,眼中浮现赞赏的神色。他没想到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子,竟然能接下他结结实实的一刀。
殊不知,单就这一刀,沐兮裳已是勉力接下。她不过两年的功夫,就算再怎么勤学苦练,也不及别人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修炼。
沐兮裳足下轻点马背,飞身而起,仗着身形灵巧,躲过了白衣男子突然袭来的扇锋。然而不带她休息片刻,黑衣男子又持刀砍杀了过来,直取她的脖颈。
沐兮裳身子后仰,抬脚踢上黑衣男子的大环刀,在旋身一个剑花,将黑衣男子逼退了一步。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就在她全心对付黑衣男子的时候,白衣男子极速飞至她身后,折扇剑锋尽露,抵上了她的后心。
“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吧!”白衣男子说完,便一掌劈在沐兮裳脑后。
沐兮裳在自己完全晕倒之前,用力扯断了手腕上的珠串,攥在手里,由着它一颗一颗的掉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