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寸心断
景熙此生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年,他意气风发,带着麾下数万勇士,逐鹿中原,争霸天下。
那一天,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胜利。
围城一个月后,他们接到了城中天子下得诏书,将他封做太子,入主东宫,将来继承天下。这无疑是城中的君主对他的妥协,也是他们兵不血刃得到的胜利。自此之后,江山天下,已经牢牢握在他手中。
当时,城中的情况已经探听明朗,神相方言倒戈相向,力保他为太子。并多次派人私下与他接洽,可见消息的明朗。
虽然奇怪曾经接到的密报说各省的勤王之师早已在路上,不出十日便可抵达京师,将士们都以为会有一场硬仗,各个摩拳擦掌,然而胜利来得如此轻易,让人有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一切——已近在眼前!
帐外将士们成夜狂欢不休,他们都经历了这将近一年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苦日子,现在,终于可以进城了,每个人都似乎见到了数不尽的美酒佳肴,看不尽的美人歌舞,以后的荣华富贵和安逸生活像是在眼前晃动着,触手可及,一个男儿经历了沙场征战,热血青春。自然格外享受他们付出得来的收获,他们,有理由为自己的胜利而狂欢!
而他,却在静静地想着他的阿罗,明日,就是他们重逢的日子,想着半月前看见的谍报,他又一次心如刀绞。
半月前,他接到谍报,阿罗盗得皇上的金牌,疑似想要出城。
那时,他是那样的欣喜,不顾危险,亲自骑了马城门外接她们回来,结果,只见到绣儿形单影只的出城了,阿罗,没有跟上来,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给他,只是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将妹妹托付于他。
第二日,他又接到潜伏在皇上身边的一个探子送来的密报,凌罗像皇上求情,放过景泰,不惜亲身代替!
原来,他一直是比不上景泰的,就连这个时候,两军交战,她也不曾想到他的处境艰难,甚至答应皇上在皇城危机的时候,代替景泰,做威胁他的人质,这让他——一片深情,做何以堪?
不过还好,数万将士,还是阿罗,上天总算垂怜一次,没有让他做这样的选择,否则,那将会成为他一生的痛!
第二日晨时,是原定好的进城之日,一大早,文武百官就出城数十里至军中来迎接他,王袍驾仗,红毡铺地,一切以太子还朝的规格来迎接这天下未来的新一代帝王。他的将士,精神抖擞,兵甲整齐,在朝阳的照射下,那些擦拭的闪亮的兵器,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闪花了京城里那些一生荣华富贵,却不过是鼠目寸光的大老爷们,他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一呼百诺,应者如云;他要让他们瞧瞧,谁才是世上真正的主宰!
“儿郎们,我们进城去了!”
城中的百姓围在道路的两旁,争相敬仰未来天子的威仪,他的马蹄所到之处跪倒一片,人们高声呼喊着“景熙太子”,那一声声,像催人热血的鼓点,激发人心底最深处的激情,仿佛他是从天而降的神灵,会带给人们福泽和希望。
相信任何一个男人,在哪一种情况下,都会觉会有热血激扬,江山独握的巨大满足感。
那时,他的人生是满足的,是胜利的,只剩下——他的阿罗!
进城时,军中的谋士也曾聚在一起讨论过如何应对百姓们的何种反应,如何能够更好的收束民心,为他以后登基时可以称作顺应民意打下基础,甚至有些将领还派了部分兵士乔装进城,一则是为了在混乱中可以更好的保护他的安全,二来这些人能够带动这些民众的情绪,可以让天下人知道他受封太子,继承皇位,完全是顺应民心的做法!
可是,在那一时,他什么也不想去想,那些准备好的让民众对他成为一个明君的做法说辞,他都抛在脑后,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一个阿罗——
现在,阿罗,在哪里?
城楼上,没有;人群里,没有;四处,都没有,到哪里去寻找那个风华绝代,孤高美丽的身影,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早一刻见到她……
皇城中一早便为新任太子殿下的入城做好了准备,这个天下间最尊贵的地方,在那一日缓缓在他面前敞开大门,显示了它的臣服,以后,他就像是将整个天地踏在脚下一般走在这里,畅通无阻!
阿罗就等在城门里,一袭淡紫的长裙将她衬托的容光如玉,清丽无双,随着城门在眼前一点一点地缓缓敞开,那绝代的姿容终于全部展现在他的目光里,她眼中深切的期盼和象征着喜悦的晶莹泪光,瞬间打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让他恍惚间生出了错觉——阿罗,是深爱着他的!
翻身下马,走上前,抱住她,身体相连的温热触感告诉他,这一切,都不再是美梦。
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全天下!
“当年……”当年,景熙苦笑,当年,多么遗憾伤感的一个词,这世间所有的人,卑微如乞丐也好,尊贵如天子也好,待老来回首曾经时,有谁,没有当年?又有谁,没有为那“当年”落下几声叹息。
当年的种种,那些幸福美好,伤心绝望早已不复存在,可偏偏还停留在记忆里,带来以后的悲欢离合!
“阿罗,那时候,我们一起生活在勤王府的时候;后来你家给我的时候;我们有了成儿的时候……你有没有,哪怕片刻一丝一毫的,爱过我?”
凌罗笑了,流着泪默默地笑了,到头来,这一切,竟都是她的过?
“我爱你,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只有一个你——景熙!”
那一天,是他进城的日子,他们经过了那么久的分离,终于要重新见面了,他有没有黑了,有没有瘦了,军旅生活那么苦,战场上那么危险,他会不会受伤,有没有什么病痛……
那一夜,她辗转不能眠,一心想着这些事情,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直到天微亮时,他迫不及待的起床梳妆,生平第一次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换了不下数十套衣裙,她知道自己的美丽,风华天成,全然不需要外在的修饰,可是第一次有了那样的心态,想要自己再美一点儿,以更完美的姿态出现在景熙面前,让他眼里心里,只能看得见自己……
她早早地等在城门前,期盼着,他一进门来便能见到自己,与压抑在心头满满的思念比起来,江山,皇位,亲人,朋友……一切都变得渺小,不再重要。
她听着隔着一道城门之外百姓震天的欢呼,听着一路马蹄飞扬的嘚嘚声,听到皇城附近的街道上,不停炸响的鞭炮声,虽然其中有许多是她与方言的刻意为之,但在这时听起来,感染与仅仅一墙之隔的热闹气氛,却让她兴奋不已,那激扬的心情,比她自己得到了所有还开心。
仿若有个声音在她耳畔呼喊,
回来了,景熙,回来了,她的英雄回来了!
城门打开的那一刻,这一切的声响都成了背景中的音乐,只有他,高骑骏马,俯瞰天下的身影在泪光中模糊起来,那人影向她奔来,瞬间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浸透了全部的思念!
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下述说着别后的思念,蓦然间,巨大的幸福感几乎将她击倒了,也让她终于懂得了,那么多人心心念念地两情相悦地美丽!
“如果我不爱你,我不会嫁给你;如果我不爱你,我不会生下成儿;如果我不爱你,我也不会在后来那样的恨你!”
能够决定她的终身大事的,只有外祖母,而那时,外祖母已经去世了,她的一切,只有她自己做主。
因为爱着他,她不惜伤害自己唯一的妹妹,明知道绣儿唯一爱的就是他,明知道绣儿曾经为他流过孩子,可还是义无反顾的答应嫁给他,辜负了绣儿。为了求得名正言顺,还去求先皇赐婚,终于断了绣儿最后的路。这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卑鄙的一件事,到如今,绣儿还是云英未嫁,顶着那样尴尬的身份呆在皇宫里,承受人们在背后所有的恶意中伤!
而她,也终于遭到了报应,她心心念念爱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的人,如今却在问她,你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地爱我?
多么——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