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多丽
京师外得青山上,一方古刹耸立苍翠之间。正值春事,游人如织。
住持音默大师站在寺外,朝三三两两的游人行礼问好。游人中多是身着青袍的书生。过一个月便是京中举行科考的日子了,今儿是个好日子,刚下过几场春雨,空气中还留有润润的草木清气;风凉凉的吹在人身上已带分春的暖意。书生们大都选择了这个日子,到佛前拜拜,求个功名签,以期讨个好兆头,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大师好。”
“阿弥陀佛,施主有礼了。”音默大师双手合十,一遍遍回答走入寺中的香客,目光却不由自主的望向通往山下的路。
寺边有一群顽童,正在踢一只破旧的藤球。这些都是山下穷苦人家的孩子。平日里各家父母下地干活,也没空照看这些孩子。寺里人多热闹,寺前寺后玩的地方也多,有时候还能到寺中菜园子里偷些瓜果之类的东西吃。出家人慈善,不多与孩子们为难,久了,寺边便成了这些孩子们的游乐场。
“小皮,小皮。快把球踢给我。”
“二狗子,你耍赖绊我。”
孩子们嘈杂的笑闹声不时的传来,这只小藤球在一只只小脚边不断穿梭地滚到游人们之间。今日人多,于踢球多有不便,但孩子们不管,照旧玩得乐此不疲。也不在意时时被各种障碍绊倒。
一群群的游人对这群顽童并不在意,只是脚边有意躲着那只到处乱滚的藤球和衣着破烂,到处乱闯的孩子。惟有一个书生,拿着书在一旁,含笑望着这群快乐的孩子。他为这快乐感染,倒不忍心收束孩子们读书了。
一阵骚动忽由山脚传到山上。一队训练有素的侍卫迅速分布到上山的路上,将行人赶到路两旁。人们未知何事,但看这架势,只怕是哪位大人物也拣了今日来拜佛上香。忙得向路两边退去,却偏偏深长脑袋好奇得向山下张望。不多时,从山脚到寺门得路已经被清空,一级级的石阶与山道两旁挤满的行人一比显得格外冷清。
那侍卫长模样的人走到住持大师面前,抬手为礼,道,“大师,我家表小姐和小侯爷来此还愿。”
“阿弥陀佛,原来是燕王府的谙程小侯爷和杜家小姐。杜夫人的病可是大好了?”
“正是。侯爷和小姐正是为此还愿。”
两乘华贵的小轿停在山脚下,四周皆是侍卫,婢女围绕。待山路一空。轿子中的人才由婢女引下来。为首是一位华贵公子,气度风采,卓而不凡,宛如江南水乡浊世佳公子一般优雅,才貌双全,倚红偎翠。正是京中有名的谙程小侯爷。而他身边的女子身着一袭宫装青绿罗裙,轻纱遮面,气质清华,身姿曼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尊贵之气。一路走在众人目光之中却能淡定从容,目不斜视,绝不似平常女子。
“这杜小姐是何人呐?”人群中羡艳的目光随着这一对璧人拾阶而上,也多了这样的疑问。
“户部尚书得千金,小字秋月。”本地的京城人不觉对身旁的外地书生们答道,语气里不乏卖弄之意,“这位杜小姐可是京师闺阁里一等一的丽色。难得的是颇有才气。这燕王府的小侯爷是她的姨母表兄,也是京中大大有名的公子,与许多当红倌人交好,可那都是逢场作戏,真正认真的该是这个表妹了。”
“也是。”有了这样的闺阁千金,一般的女子大都玩玩罢了。一旁的书生们点头称是,望向那杜小姐的目光中不觉多了无奈,又看看燕王小侯爷英俊潇洒,出身名门,别人和他一比顿觉黯然失色。而杜小姐和他站在一起十分匹配。哀叹一声,收起了非分之想。
此情此景之下,没有注意这对佳人的也只有仍在一旁玩球的孩子们和那旧衣贫寒的书生了。
音默大师站在阶前,待着这一对少年少女一步步走入寺中。目光却越过他们看向空荡荡的山路--这个时侯,她该回来了。
“呀!”孩子们中间忽而传出一声惊恐叫喊。数只眼睛怔怔的望着那只藤球直直的朝杜小姐身上飞去,不知所措。“表妹”一旁的谙程有意去拉她。却还是晚了一刻--沾满泥水的藤球擦着湖色的裙摆滚下山去,宛如翠碧青草上猛然落下一块泥泞,杜小姐的裙子看起来煞是刺眼。
有好戏瞧了,旁观的诸人心中的失落一扫而空。盯着那杜小姐想要看她如何处理,心中升起莫名的兴奋。
“是哪个小混蛋踢得球?”一惊之下,杜小姐身后的贴身侍女向那群站在一旁惊恐的孩子怒吼道。冷冷的目光扫过这些孩子,直盯在一个孩子身上。
杜秋月低头看裙子上那块污迹,秀眉紧促,几个月前母亲病重。她上山为母亲祈福平安。如今母亲已经大好了,她要来还愿的。春日多细雨,一连下了几日。好容易赶上今日风和日丽的,又恰有表兄来拜访相陪。为表诚心,她特意在山下就下了轿,一步步走上来,谁想到碰上这等尴尬事。更有四周那么多人众目睽睽的等着看笑话……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为了不多扰民而阻止谙程派人封山。
衣衫不整,是为大不敬。如此见佛,岂不遭罪?
“出来!”那侍女盯着一个瘦小的孩子叫道,全然不在意围观者的目光和人群中的窃窃私语。
“苹儿”杜秋月看着人群中的骚动觉得十分不妥,面纱下的容颜微微泛红,低低的叫着那个看来十分厉害的侍女,“别让人笑话。”
“小姐,您别管。”那叫苹儿的侍女回过头道,又转向人群,“我们的事,与你们何干,有什么好看的,管好你们自己吧。干什么总想看别人?”细细看来,那个叫苹儿的女孩长得也是十分俏丽,尤其是那双丹凤眼竟是说不出的动人,如果性子温婉些,难保不迷倒一群人去,只是这像野猫一样的性子,众书生低头暗叫可惜。
谙程在一旁暗觉不妥但这到底是表妹的事,他不替表妹出头便罢了,段也不能还去斥责她的人,况且与表妹常有来往,苹儿这小野猫的爪子为了表妹能有多利他是知道的。可不敢轻易去惹。
“还不出来吗?”
“苹儿!”伴着杜秋月一声无奈的叹息。那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小的孩子低着头走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苹儿低头看着他问道。
那孩子却一声不吭,眸中闪过一丝倔强。苹儿看着不觉来气,她是最受不得小姐有一丝一毫不顺的,但对方是个可怜的孩子,她看了也不忍心多做什么,只想教训他一下,让他以后小心些。要是别的人敢这么冒犯小姐,那么不用拿出尚书府的身份,单她苹儿就能让对方好好地吃些苦头。可这小鬼……
“我问你话呢,你哑了还是聋了?你有没有人管,你弄脏我们小姐的裙子,没人管你的话就到我们府里把厅堂花园全部扫一遍,扫不干净,就甭打算回家了。”
杜秋月看着苹儿不觉又急又气又是无奈。府里要真的这么对待一个小孩子那爹爹在京中辛苦攒下的好名声怕是全完了。回头他听说了这事怕是又要责罚苹儿了,从三年前跟着她起,苹儿因为总这样要为她出头不知受了多少罚,却都不知道悔改。
“姑娘,小皮只是个孩子,纵然无意间做错了你骂他两句便是了,这么对他也未免太过分了。”一旁的年青书生看不过了,走到苹儿面前与她理论。
“这关你什么事?你若要出头就去替他受罚才显得你高尚呢。”
“你……好!”
“姑娘,你们小姐是来拜佛的。佛主在上,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声音不大,但悠悠落在人的心里去,生了根。
苹儿见今日小姐被人冒犯心里已然十分不爽,谁知教训这小鬼还有人接二连三的来出头,心中怒极。回头正待骂人,却是一时怔住,说不出一个字来。
身后站着的是一位束发修行的女居士,素袍加身,铅华尽除。但身上那份朴素难掩的绝丽却依然让春景岁月为之黯然失色。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谙程默然失语,任是见惯丽色如他此刻也寻不出言语来描述这份美丽。这个淡定的女子,左手挎着竹篮。右手拿着的正是那只脏兮兮的藤球,一步步踏阶而上,身上所透露出的华贵风采,绝代天成,原无需任何世俗的装点和衬托。
她看着苹儿,目光平静,宛如一潭幽泉难起波澜,却泛着微微的光亮。眉目间透着淡淡的沧桑,举止之间平淡却自有一份隔绝人士威仪。仿佛已历尽了世事,走过了繁华,这一切都被她舍弃,只留下一个越行越远的背影……
所有的人事都在她的脚步前化作无力的浮尘,唯有这美丽,走过了人心。
“苹儿,算了。我们进去吧。”仿佛过了很久,杜秋月淡淡唤着自己的侍女。而那女居士亦不曾再说什么,只走到小皮面前将球递还给他,又宠溺的摸摸他的头。抬头望向那书生的目光中有些许赞许之意。
“可是小姐,你的裙子脏了,佛主要怪罪的。”
“心灵则灵,心净人自净。”那女居士声音依旧淡淡的。人却绕过众人,沿着寺边幽僻的小径向后山走去。
“多谢居士。”杜秋月在身后轻声答谢。
音默大师站在寺前,睿智深邃的目光深处掠过一丝迷茫。众生痴苦,有谁可逃得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