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乱京华
“现在看来,京中并无异样,可见,他们还不知道杀手任务失败了。而你,也不算什么特别有影响力的大人物,他们也许根本不甚在意。”方祁连瞥了瞥站在身边的人一眼,不屑地道。
真搞不明白,这个书生怎么这般认死理,若是他,在江湖上逍遥自在,仗剑天涯多好,才不会没事找事,自己往这朝政事,是非圈里凑。可惜,世事不由人,人家是想凑凑不上,他是不想来却不得不来。唉!老天可真会捉弄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想办法面圣?”
“是的。”余雁书点点头,他不要一辈子背着一个罪犯的声名,永远也抬不起头来,纵然要死,也要死个明白。
其实,在回来的马车上,杜秋月已经告诉了他们几个得以面圣的法子。虽然达到目的的希望还是渺茫,但是,值得试一试。
首先,发动尚留于京中的举子们联名上书,痛斥考官贪腐,陈述利害,勿使言辞激烈,朝野震动,迫使刑部重审此案。不过此法变数太多,难报人心不齐,余雁书长留京中,自保能力不足,实在危险。
其次,皇城外有一面大鼓,是开国圣祖留传下来,专为用于国家危亡之时,警醒帝王朝臣,国人子民,共御外诲,一旦鼓被击响,则声达九天,全城震动。不过,他们也许到不了朝堂上,便会被当作流言祸国,扰乱民心的妖人被当众斩首示众,这个就要靠运气来决定了。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杜秋月当时犹疑停顿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去找谙程帮忙,只要他愿意,以他小侯爷的身份,要带一两个人进宫,虽然麻烦,但还是可以办到的。虽说他之前并为相助,想必是有苦衷的。”
杜秋月微微苦笑,从谙程的种种行为来看,他暗地里为余雁书下得心思,怕是不少。他不同于自己,只是女儿身,万一事情败落,被外人知道她包庇朝廷钦犯,父亲在外还可推脱家门不幸,女生外向,将她逐出家中,从此断绝父女关系。外人见了,嘲笑讽刺是免不得了,但在朝政上,却不会累及父母亲族。可是谙程,虽不是世子,但到底是当今圣上钦封的二等侯,享朝廷俸禄,他的一言一行,都与整个燕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确实该有所顾忌。
“你都到了这一步,谙程他,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不顾的。”那些利害,自不用说,大家都会明了。可有时候,到了无路可走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其实杜秋月心中还有最后一计,不曾说出来,这是他们都心知肚明,却又故意忽略的。
去找凌罗,去找这位一直占据着皇后的尊容却避世独居的女子。
如果,能够请她回到宫中,并且帮助他,那么苦盼十多年的皇上万喜之下,自然什么都会答应的,何况只是下旨彻查重审一件大家都知道有冤的案子。
可是这些话,聪慧如杜秋月是永远不会讲出来的。
她知道,如天人一样的凌罗在那些男人的心里是怎么存在,她是合该让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没有人忍心用世俗的任何伤害她,逼迫她…一个余雁书又怎能例外。所以最终她沉默了,默契的选择了和余雁书一样将这些放到最心底,不去触碰。
余雁书又想到了在马车上相对而坐时默然哀伤的眼神。即而又想了那心中绝世风华的身影,有些人,有些事情,却是连想想都觉得是亵渎的,他既然不配给她幸福,就不要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了。
方祁连等着余雁书想完心事与他讲话,怎耐他半晌都是呆呆的,心神恍惚的样子。方祁连叹气,决定不再考验自己的耐心,忍不住开口问,
“该怎么做,你想好没?要不,我陪你去燕王府走一趟?”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又呆呆笨笨的书生来说,前两条无疑是送死,还是这个法子最可行。
“不,我不找别人,送我到皇城外的京鼓处,然后,你也走吧!”
“你疯了?”方祁连将由杀手身上削下的黑色碎片仍到余雁书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皇家御用杀手,虽然杀你,只用了最末等的角色,但动用这些人,皇上不会不知道!那么要你死,不过是他默许的结果。你这样,根本面不了圣,死得还要更惨。”
“我知道。”半晌,余雁书闷闷地道。
“你知道?”方祁连讶然道,“你知道了还去送死?那我们为何还要累死累活的救你,还惹下这么大的麻烦!”
“我知道这是送死,从开始决定告状的时候,就明白结局自然凶多吉少。人人都笑话我妄图做第二个凌虚,可我清楚,凌虚只有一个,绵锦郡主也只有一个,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书生。
“可我不甘,真得不甘,多少贫寒书生,十年寒窗,带着家人乡亲无限的期望,盼望着能靠自己的努力有一番作为。那些贵族富家的子弟不会懂,这功名,不过是他们眼中几万几十万两银子,得到了,只是锦上添花。可对我们来说,这是世世代代的梦想…
“看来,我注定是得不到公正的了,何必再去连累别人。
“我,一无所有,只有这条命,可用这条命,我要让全天下知道,我是冤枉的!”
方祁连蒙住,他一直看不起这个书生,帮助他不过是为了完成对杜秋月的承诺。他觉得,这样满脑子圣贤书的人,清高过头,自以为是,总以为有自己的那一番道理就可以走遍天下,实在迂腐之极。这些书生,一辈子想得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以为得了功名就有了一切,自以为清高不凡,实则最是庸俗不过。这样的人,一份傲气能用多久,打击个一两次,再以性命相胁,纵然开始他不怕,可是久了呢?那傲气自然会消磨殆尽,成了那人人鄙视的穷酸。
可是,在这一刻,在面前书生坚定的眸子里,他看到了一种风骨。那不同于江湖游侠的傲然不羁,不似于王侯贵胄的贵气天成,那是因常久读书而显得柔弱不堪,毫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的骨气。
他终于明白,是怎样一种力量能让杜秋月那样的深闺弱女也可以抛弃一切,千里奔走,纵然一无所得,义无反顾。
他忽然觉得,眼前瘦弱的身影也是足以顶天立地,睥睨世间所有黑暗不公的。他一无所有,却仍有勇气,用最后的生命不屈抗争,陈述一段冤屈!
“我帮你!”
那一天的清晨,京城里所有人都会永远记得,那蓦然响起的如惊雷一样的鼓点声,一下下仿如天上战神的催舞,直击到人们心灵的最深处,留下永远的震撼!
西郊,余家村。
沉思中绝丽的女子,像在这鼓声中惊醒一般,缓缓睁开眼,抬头,望向远方,脸上绽放出许久都不曾见过的笑意和淡定--
不过是一条命。放下,又如何?
不过是,一条命,放下,又如何?
不过是,一世情,放下,又如何?
放下罢!
音默惊然回首,遥望京师的方向,久久不语。这许多年来,为求静心,他藏身于佛寺内,读过多少古卷典籍,念过多少经书禅号,可这样放下一切的超脱,这样独注一掷的勇气,他终究还是不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