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是在两日后。
虽是经了两日两夜的雪,院里的花也还是生机蓬勃,拒霜,晚菊,秋海棠,紫薇,更有一株众星捧月的桂树,风华无双,映着雪色,那种境界,简直是天上人间。
苏苏正坐在铜镜前理妆,这黄光光的镜子,映出她纤秀的脸,圆的眼睛,睁大的时候,总有掩不住的惊奇。呛呛拿犀角梳子,有一下没一下梳理她缎子似的黑发,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苏瞥了眼镜子里呛呛的影子:“把香去了吧,燃什么香,去摘些花进来插在瓶里,多么好!”
呛呛无心应着,看她心情不坏的样子,终于说:“小姐,小少爷他……”她咬了咬嘴唇,是难于启齿的表情,“小少爷与小姐,你们那天,那个……”
苏苏不耐烦,无所谓地道:“你说那天我们亲嘴儿?”
呛呛惊得一跳,扯痛了苏苏头发,她恼得把头发夺过来,从妆奁匣里又拿出把象牙梳子,自己动手慢慢梳理,一壁瞪着呛呛道:“做什么大惊小怪,不过是亲……”
呛呛哪里容她说下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更是惊慌地向窗外四下打量。原本天凉,老妈妈们特意来嘱咐过,说是要把窗子关紧了,小姐千金之躯,生得娇嫩,可经不得这寒气。
然而苏苏这个怪脾气,虽也怕冷,却是一大早起来就让把窗子开了,说是换换空气,对身体有好处。“空气”是个什么东西,呛呛大概也有所了解,这么多年了,她对苏苏的怪言怪行也早习以为常,就算不明白,也只装做明白。
院子里杂乱的花香一股股扑了进来。
苏苏拨开呛呛的手,站起身来道:“得了,没什么大不了,姐弟之间,就算是亲……”她瞧呛呛那一脸深不可测,终于把话转开去,”苏合不是走了么。”
呛呛听得又是一缩身子:“小姐,小少爷他,他说的可是真的么?”
“什么真的假的?”
“就是,他说,要回来,娶小姐那话!”
“小孩子话罢了,你还当真。”她顿了顿,看着呛呛若有所思,心里突然一动,”呛呛,你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对苏合那小子,有了不该有的感情——也是啊,苏合那小子,相貌倒是生得好,哪怕在这西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她说着说着,便把呛呛的“罪名”给坐实了。
呛呛听得整个身体都烧起来,面红耳赤地说苏苏胡说,“小姐何苦作弄我!”慌得只把手来揉.搓衣衫,恨不能把那衣衫给揉破了。
苏苏把嘴一撇,拿头发梢去搔她的脸:“原本我只是猜测,可是你这一番做作可让我全明白了。”她扬着眉毛,“你又不早告诉我,要是早些呢,我还能去帮你像苏合说说,这时候可没机会啦,还不知道那鬼孩子什么时候回心转意,肯回家来呢!”
呛呛红着脸,好半晌说不出来话,末了忍不住道:“小姐,小姐不担心小少爷?”
“担心没用,再者说,他也大了,十六岁了,武功也不差,也该去外面闯闯——”一说到去外面,去江湖,她跟着不由叹气,“咱们也该谋划谋划!”
呛呛听得心里一惊,缩了缩脖子:“咱们,咱们谋划什么?”
苏苏没好气地一甩头发,那一瀑青丝便在呛呛脸上滑过,那么一阵惊心的凉,她却是用着最平淡的语调:“还能谋划什么,去闯江湖呗!”
“这,这万使不得!”呛呛急得抓耳挠腮,“小姐,小姐,你难道忘了,段家年前要来迎亲了。”
苏苏不明所以:“谁啊,谁要娶谁,谁要嫁谁?”
呛呛急得叫起来:“小姐,你忘啦,段家少爷,段景飞,你们,你们曾经指腹为婚,十年前他还来过咱家,你们还见过面来的,那时候段老爷与老爷便商量好了,说要在小姐十八岁这年,把这亲事给办了,所以小姐,这时候,咱们怎么能出去乱跑!”
苏苏简直要惊异了:“我何时多出来个未婚夫,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她抱着头,有微微的刺疼,却是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有这样一件事情。
呛呛想了想,恍然道:“啊,那一阵子小姐病着,都病胡涂了,所以段少爷来瞧你,小姐也不知道,后来段少爷走了好些日子,小姐才慢慢好起来!”
这根本是晴天霹雳,苏苏狠力一踏脚,急得转圈子:“那更要走了,快收拾东西,决不能让我爹把我随便嫁了!”
呛呛把脸埋下去,恨不能埋进胸口里面去,她是完全想不到小姐会对此事有这样大反应,而且她想起来此事,也完全是因为昨日大半夜来的那个人,她扭捏着:“可是小姐,那人,那人已经来了!”
“哪个人?”苏苏急得拽头发,看呛呛站着不动,她也懒得说她,也没心思说她,自顾忙忙收拾东西,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裙衫,腰带,头饰,耳饰,香囊,香粉,胭脂……没有一样她能舍得丢下,舍得不用,她离不了它们。
那檐上的铁马突地一响。
像是来自前世前世前世的清妙之音。
窗外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人,半倚了窗扇,洗到发白的布袍子,披散的头发,托出一张干净的脸,干净到仿佛不是这尘世里的东西。苏苏目光在他身上掠过,不由地怔了怔,猛然回过神来,对这突然出现的男子喊:“你,你谁啊,怎么敢私闯民宅!”
呛呛顺她目光看过去,跟着就是一哆嗦,过去小心地抓住苏苏的衣袖晃了晃,小声道:“他,他就是,就是段少爷!”
苏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俯下头来道:“你神经错乱了么,那个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呛呛更小声地回道:“婢子,婢子还没来得及告诉小姐,段少爷,昨个晚上到的,那时候小姐正睡得沉,婢子不敢造次!”呛呛只有在自知理亏,或是惹得苏苏生气的时候,才会放出这样小猫撒娇似的声音来,且自称“婢子”而不是“我”,以表现她的卑微,柔弱,好讨得主子可怜,逃过一劫去。
她们主仆两个这窃窃私语,一字不差地全落进了窗外那段少爷耳朵里,他不耐烦地一拍窗户,以引起两人注意。两人把目光投注过去,他也便回一计轻飘飘地眼神,苏苏就觉得寒风过境,满目荒凉,大有不胜凄冷之意。她抱了抱身子,小心试探道:“阁下,有何贵干!”假装的高傲强硬的语调。
段少爷淡然道:“我来,不过是要告诉你,原本在下便是来退亲的,所以,苏小姐你全不用担心!”
有一片花瓣飘下来,飘在他脸上,把拈在指尖,轻轻一捻,它便化了碎粉,散进风里,扑在苏苏脸上。她不由自主伸手在空中拂了拂,他忽尔一笑,像是佛光普照,她看得呆住,他却已转身走了。
院子里的香钻进来,在她的指尖发间,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