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数百年来,西京第一次下雪。
原本人们正欢欢喜喜赏菊饮菊花酒,雪突然就落了下来,毫无征兆。似乎整个城都静了一静,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下雪啦!”接着哗啦啦连成一片,人们交耳相传:“看,下雪啦!”
苏苏随呛呛一声叫出了屋子,望出去,雪落如帘,却亮,那亮似从天外照彻。
这世间再无二色。
呛呛看她穿得单薄,怕她受寒,忙进屋,自衣箱里翻出一件银鼠斗篷,过去给她披上:“小姐,你傻啦,天多冷,冻病了你,呛呛又要挨鞭子了!”
苏苏把手抢到怀里,冷笑:”我记得你才说过,为小姐,上刀山下火海,难道这都是假的么,几记鞭子就把你怕成这副德性!”
呛呛被抢白的脸红,苏苏也便见好就收,一壁甩手上的雪一壁道:“行啦,我回屋就是,你去给我点上手炉来,让我捂捂吧。”
呛呛得了命令,风风火火地去了,须臾回来,却不见手炉,倒捧了个汤婆子来。
苏苏蹙眉,呛呛敢紧辩白:“小姐,你不知道,我才过去取手炉,那些家什不都锁北院阁子里头么,谁知道去的路上遇见了老爷,他问我慌慌地做什么去,我就老实说了,结果老爷说‘咱们家姑娘没这样娇嫩的,不过下个雪,点什么手炉,更何况这才九月中呢,练武的人,就该多磨练磨练’我实在没话回,只好退了回来,这汤婆子,还是半路上和刘妈抢的!”
苏苏嫌她聒噪,叫她止声:“我知道了,你便去把这汤婆子灌上滚水,顺便再给我煮一壶茶来,我渴得很!”
呛呛迭声应着,毛毛躁躁地跑了出去。待她行得远了,苏苏推开窗子,自管望着漫天雪幕发呆,竟有满腔愁愤——
为何这梦还不醒!
她自七岁开始做这个梦,梦里她是西京苏家的大小姐,父亲苏浩然曾是个江湖大侠,名动一时。然在三十岁那一年,他突然看透了江湖险恶,决定退隐,便携了娇妻美妾,在西京置了所大宅,老老实实地做起生意来,竟是一帆风顺,家势日隆。
这梦最怪的地方便是,她在现实里过一天,梦中也便过一天,这简直不像是梦,俨然是另一个世界。随着她的成长,梦里的她也一日日长大,因为在现实里活得太过循规蹈矩,在梦里,她便尽其所能的释放自己。
她跋扈,不讲道理,变着法儿的折腾身边的人。
苏家上下没有不怕她的,已到了谈“苏”色变的地步。
她全不在意,也无无顾忌,在她来说,这不过是一场大梦,梦醒了,她还是那个乖乖女。
既然是梦,自然要随心所欲。
然一月前,她进了这梦中世界后,再没能回到现实。
她被困在了这个荒谬的世界里头。
虽然现实尽不如意,可是那里到底有父母,有朋友,有她的男友程飞。虽然他说不上多金,有才,甚至也并不很帅,可是她突然这样思念他。
她渴望他的碰触,从没这样迫切的渴望过。
于是想尽了一切办法要回去,甚至连自杀也试过——她撞破了头,然而除了血流如注和难耐的疼痛,什么也没有发生。
此后她便学乖了,准备在这个落后封建把女人不当人的古代世界中活下去,无论如何,活着才有希望。
这一月来,她最怕一个人呆着,这每每会让她想起二十一世纪里的一切,电灯,热水器,柔软的床,计算机,电冰箱,电视机……这回忆如刺,卡在喉咙里,她却只能任它痛着,无能为力。
她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哪怕是呛呛,她的贴身丫头,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她们那样子亲近,她也不能说。
既然要在这世界活下去,不能不好好规划自己的人生。她想过要学好了武功,去见识一下江湖,这似乎是让婚姻自主的唯一出路。
若然能和大侠们谈谈恋爱也好,哪个女孩子没有武侠梦。
不管怎么说,总比让她的便宜老子,随便把她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强。
她特意去找苏浩然学武,前些年他还狠狠的逼她练,可那时候她嫌苦,不好好学,这时候苏浩然说,“你现在的身骨已长全,再要学武,也不能有大的进境,不学也则罢了!”
她还嘴硬,说:“您就是不肯教我,哪有学不好的武功,人家说长到老,学到老,我才多大,怎么就不能学好!”
结果随苏浩然练了两日,她便再练不下去,学武的事再不敢提起。
想到此处,苏苏不由长长叹气。
窗外突恍过一抹檀香色人影,是呛呛回来了。
她手里捧着托盘,盘里一只浅青色瓷壶,青里夹了淡白,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
苏苏便觉得一阵清风拂面,心里仿佛轻松了些许。
呛呛倒了满满一杯热茶送到她手里,欲言又止。
苏苏不耐烦瞥她一眼:“有话就说,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最讨厌人家不痛不快!”
呛呛身子一哆嗦,小心仔细地四下张望,确认并无一人,才俯到苏苏耳边小声道:“段家少爷来了!”
苏苏不明所以:“谁,段家少爷,与我何干,我并不识得他!”
“小姐难道不记得了?”
苏苏挑起半边眉毛:“说!”
“段家少爷,段景飞,是小姐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啊!十年前他还曾来过呢,只是那时候小姐正病着,脑子胡涂了,不记得他。那个时候,段少爷可是天天守在小姐床边看护呢!”
苏苏隐约有些印象,惊得跳起来:“他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与老爷商量迎娶小姐的事呗!”这却完全是呛呛的猜测了。
苏苏却听得有如五雷轰顶,怎么想什么来什么呢,不行,她绝对不能这样胡乱嫁人,谁管他什么指腹为婚指天为婚,她要逃,决不能任苏浩然摆布。
她猛地抓住呛呛地手:“呛呛,咱们离家出走吧!”
呛呛惊得张大了嘴巴,作声不得。
那檐上铁马突地一响。
窗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一身洗到发白的袍子,极干净的脸,干净到仿佛不是这尘世里的东西。
是过于好看的男子面孔,然而陌生,苏苏虽不像时下女子般见不得男人,这人突然的出现,却也使她惊得一跳。
呛呛已喊出来:“段少爷!”
苏苏就觉得整个身体一紧,似小时上幼儿园,老师点她回答问题,偏她不知道答案,那种心急火了手足无措。
段景飞蹙一蹙眉:“我原是来向苏世伯退婚的,奈何他不答应,必要我先问过苏大小姐你,那你的意思呢,你若然执意要嫁我,我也就勉为其难娶……”
苏苏听得气不打一出处,她虽不是美貌无双,可也绝对算得上美人,难道还怕嫁不出去么,竟被他说得如此不堪!
不待他说完,她猛地向他喊:“滚,谁稀罕嫁你!”
段景飞眼瞳里有光彩一转,也或者只是映出的雪光,他抱拳对她笑一笑:“如此,多谢苏小姐成全!”
说着转身走了,一霎被雪埋没了身影。
苏苏倒怔了怔。
到晚上,她愈是想愈是气,他怎么能够如此待她,弃之如敝屣,他当他是什么东西!她腾地坐起来,掀开床帐,叫呛呛倒茶来。
茶吃了半盏,她便推开,似是无意问了一句:“外面雪可停了么?”
“不曾。”呛呛过去拿?子把火拨亮,就着一线亮光,看她。然而光线暗淡,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她亦瞧不出端倪来,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小姐可有心事?”
苏苏是个直肠子,嗯了一声道:“姓段的走了么?”
呛呛听了这一句,忍不住,捂着嘴笑:“小姐原来舍不得……”
“胡说个什么!”苏苏呲牙瞪眼,呛呛便不敢再取笑,正了正脸色回道:”段少爷已走了多时了!”
“他为何退婚,难道我果然这样面目可憎么?”
“那是他没有眼光,小姐这样美貌!”呛呛小心地凑过去,”小姐,我听说,他是在外面,另有了喜欢的姑娘!”
听得此话,苏苏心里方好受一些,至少不是因着自己长得不堪入目,可是想想又不甘心,她倒要瞧瞧,他外面那个女人怎么样美貌,怎么样温柔,怎么样娴淑,怎么样,比她好!
他明知已与自己定了亲,竟还受了对方引诱。
“你收拾行装!”苏苏呼出一口气,“咱们明儿个出门!”
“啊!”呛呛惊得跳起来,“去哪呀?”
“姓段的去哪,咱们就去哪,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女人,勾去了他的魂儿!”
第二日苏苏去找苏浩然,说要出门散闷。
她没想到苏浩然竟一口应下,说:“段家那小兔崽子竟敢退婚,爹知你心情定然不痛快,出去走走也好!”他顿了顿又道,“你出去便出去,可千万别惹事,到时天高皇帝远,爹也救不了你!”
苏苏心里不服气,嘴上却装乖巧:“爹放心吧,女儿心里有数!”
东西都是收拾好了的,有三只蟒皮大包袱,一只锦缎小包袱,三只大包袱里装得是换洗衣物和洗涑盥沐诸物,小包袱里却是需用的碎银。
出门钱是不得少的,所以除这些碎银而外,苏苏还带了一千多两的银票。
总之有备无患,她倒没想过会招窃贼。
外面车已备好,中婶在外面喊:“小姐,车好了呢!”
苏苏应说知道了,看呛呛指使着两个小丫头把包袱搬到了车上,她正喝完一杯热茶,把杯子往桌上一搁,伸手让呛呛来扶:“咱们这便走吧!”